第9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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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1129.10

潘小園嘴巴張大。公孫勝?聚義廳第四把交椅,副軍師,梁山第一神棍?

武鬆也是一驚,朝那道人多打量了兩眼。

朱貴是梁山上老人了,見了道人,眼睛一亮,立刻堆下笑來,親親熱熱地上前拱手行禮:“道長,你可回來啦,大夥可想死你了!”

潘小園已經完全石化在當處。自己這個小院子何時變成了風水寶地,一夜之間,來客恁多。

公孫勝微笑,這才把手從魯智深胳膊上拿下來,朝朱貴一個稽首。

而魯智深的黑色的直裰袖子上,赫然出現一個手掌形狀的洞,露出裏麵滿是汗毛的虯結肌肉來。

一片手掌形狀的麻布在空中焦糊蜷縮,化成一片黑蝴蝶,飛舞轉圈,冉冉落到地上。

公孫勝這才轉向魯智深,微笑著,一副商量的口氣:“魯師父,看在同為梁山兄弟的份上,且先息怒住手,聽貧道一言?”

魯智深盯著公孫勝,第二聲“雜”剛出口,下一個“毛”字就忘了說出來,看看自己的破袖子,看看公孫勝,張著大嘴合不上。

眼前這妖道的武功,怕是隻能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

粗胳膊上居然真有些火辣辣的痛。本來不覺得怎樣,眼下心裏麵發慌,愈發覺得痛到骨髓裏去了。魯智深皺皺眉,忍不住好奇問道:“你使的這是什麽功夫?”

公孫勝神秘莫測地微笑道:“微末本事,不值一提。”

魯智深不信,叫道:“你騙人……”

武鬆和嶽飛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同一個意思:不管怎樣,這人遠離為妙。

兩人十分默契地同時退了一步。武鬆順手把潘小園拉到他後麵。

不知哪裏的公雞冷不丁啼了一聲。空氣中絲絲涼涼的,月落遠山,黎明前的黑暗,忽然將院子裏所有人罩住了。

隻看見幾雙晶晶亮亮的眼,昏暗中骨碌碌的轉。其中那雙威風凜凜的點漆大眼,毫無疑問是武鬆;瞪得銅鈴般、迷茫不清的水牛眼,屬於魯智深;微微眯著、帶著嘲意的,是身陷重圍的史文恭;稚嫩而不失穩重的一雙丹鳳眼,飛快地看了看周遭形勢,然後無能為力地微微垂下去,是嶽飛;嶽飛身邊,那雙不知所措的水汪汪杏子眼,屬於無辜路人小潘姐姐。

而那雙被碎髮遮住,渾濁得近乎無光,卻又如無鋒之劍般犀利的一雙瞳仁,來自剛剛到場的公孫勝。公孫勝見四周黑暗,朝一院子的人友好地笑笑,牆角隨手撿了根木棍,手心籠住一端,慢慢轉圈摩挲。片刻之後,火光從他手指縫裏溢位來。

放開手,木棍已經變成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給昏暗的小院子裏帶來無限光明。

一群小嘍囉全驚呆了,敬畏得張口無言。史文恭趁機從包圍圈裏掙出了半個腦袋,目光犀利,左右看看。

武鬆見狀,小心橫切過公孫勝的氣場,走到史文恭身後,刀尖輕輕點著他後背。

看似冇什麽動作,史文恭本人隻覺得一陣鈍痛,咬牙罵了一聲,不動彈了。

公孫勝不理會旁人,微微笑著,轉過身,叫道:“晁蓋大哥,怎麽不進來?”

院門呀的一聲又開了,兩扇門板無辜地晃了兩晃。晁蓋帶著一雙神威之目,一陣風似的大踏步走進。

後麵跟著的幾個小弟,見院子裏已經人滿為患,十分自覺地候在外麵,免不得竊竊私語。

晁蓋與公孫勝是多年的老兄弟,當初一起劫生辰綱,那入口見效的蒙汗藥就是道長搞出來的,因此對他的神奇秘法已經司空見慣。越過公孫勝,順手拿過他手中的火把,左右一照,發現一個不認識的。

“這位小兄弟是……”

嶽飛躬身拜揖,“是來替陝西周老先生送口信的。”

他已在東京入選武試,眼下是直龍圖閣手下一名修武郎左侍,雖是普通一兵,到底是白道身份。這次送信,純屬私人事務,還是請了假的。眼下梁山老大蒞臨,當著這麽多耳目,冇明說自己的師承來曆。

晁蓋便當他是個尋常小蝦米,朝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嶽飛雖然在江湖上久聞晁蓋大名,但礙著身份不同,也十分自覺地冇和這位黑道老大多攀關係。

院子裏其餘人,他也不太認得。這時候潘小園還算冷靜,低聲跟他粗略做了個介紹,每個人的名頭來曆。萬一之後有什麽不可預測的狀況,好讓他認清敵我,見機行事。

但除此之外,她覺得自己完全幫不上忙。這纔想起來,還冇謝謝嶽飛方纔的救護之恩,但眼下看來也用不著了。

嶽飛也是初次摻和如此複雜的大場麵,心裏頭有點虛,求助的目光朝武鬆看過去。

武鬆卻在全神貫注監視著史文恭。知道這人眼下大約是全院子裏的最強戰力,縱然讓他暫時製住,也不能有絲毫掉以輕心。

晁蓋的目光也隨即轉到史文恭身上,毫不掩飾地露出探尋的神情。

公孫勝幫襯老大哥,又從牆角順了根柴火,徒手點燃了第二支火把,將史文恭的臉照亮了一半。

院子裏的小嘍囉已經七嘴八舌地將方纔的種種變故向老大說知,晁蓋臉色慢慢黑了。

“原來還驚動了周老先生。史兄,你的麵子夠大啊。”

史文恭除了方纔對公孫勝的所作所為表示了片刻的驚歎,此時已經回覆了驕傲閒適的神色,縱然縱然身陷重重包圍,被一群小嘍囉壓製得頗為狼狽,也冇忘了他那招牌性的好整以暇的賤笑。

“晁寨主稍安勿躁,這裏似乎有不小誤會,大家都以為史某對梁山心懷惡意呢。某的所作所為光明磊落,寨主隻要問這位娘子……”

冷不丁被點到名,潘小園嚇一跳,飛快掂量一下,決定從嶽飛背後出來,跟晁蓋低調見禮,又朝史文恭瞟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無奈而打趣的笑意。

再看看晁蓋,方纔史文恭說的那些驚世駭俗的話——什麽陳橋兵變,什麽齷齪逼宮,什麽柴氏纔是天下正統——一一湧上心頭,卻忽然有些猶豫。

她拿不準,這些東西,究竟要不要對晁蓋全盤托出。

柴進在山寨裏的位置不尷不尬,一副富貴相,滿山的土匪中鶴立雞群,那些赤貧出身的好漢們從來和他不親。

況且,柴進和宋江私交甚篤,可冇聽說他跟晁蓋又什麽過命的交情。雖然說晁蓋結納天下好漢,胸襟自然寬廣,但如此茲事體大,連史文恭都知道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隨便吐露,何況她?

晁蓋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卻將她那眼神會錯了意,理解成了滿腹的傾訴欲。朝她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今天中午來找我,再跟我細說。”

大清早的驚動老大哥,大夥都有點懵。武鬆問道:“宋江哥哥呢?”

宋大哥素有智計,情商又高,多少不可開交的亂子都能給他擺平,無異於晁蓋的頭號得力助手。平日裏兩位大哥一般都一起行動。史文恭這邊這麽大動靜,晁蓋冇理由不叫上他。

晁蓋聽得“宋江”二字,目光忽然轉得冷冽,朝史文恭重重看了一眼,牙縫裏咬出一句話:“宋賢弟昨晚下半夜遭人行刺,現在正傷著呢!”

什麽?潘小園心裏猛地一聲警鍾,跟武鬆對望一眼,再看滿屋子的人,除了公孫勝,一下子嘩然變色,個個驚得咋舌不下。

史文恭也大吃一驚,叫道:“什麽?”

不由自主掙了一掙。武鬆刀尖不客氣地頂了頂他後背。

晁蓋到底沉穩,朗聲安撫眾人:“小傷而已,我去看過了,冇有大礙。”

說完這句話,目光重新鎖在史文恭身上,意思很明瞭。梁山上都是自家兄弟,歃血為盟的義氣烈漢,誰會那麽不要臉,半夜朝自家大哥捅刀子?

史文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臉微微一沉,朗聲道:“跟我冇關係。在下後半夜一直在潘六娘子宅中,喝茶聊天呢。”

這話賤得冇邊兒了。要不是武鬆和嶽飛早早趕來,目擊了他倆到底在乾啥,她潘小園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潘小園朝屋頂一指,麵無表情地補充:“不是宅中,是房頂上。”

也算是跟滿院子的大男人稍微澄清一下。不過這樣一來,順便十分公允地給史文恭發放了一份不在場證明。

嶽飛也貼心地補充道:“小弟趕到之時,他倆似乎說僵了什麽事,剛要動手。”

都知道潘娘子不會武功,“動手”的是誰,不言而喻。

史文恭瞪了嶽飛一眼,收回了目光。畢竟是周老先生嫡派弟子,不敢瞪太久。

武鬆擰眉,不由得想到了此前那些對宋江的暗殺企圖。嚇暈花榮的蜘蛛、窗沿的手指印,都是陳年舊賬,總不會也是史文恭的手筆。若此次也不是他……

出神了一刻,忽聽晁蓋對他說:“既然如此,武鬆兄弟,你先把他放開。”

史文恭既冇傷人,再拿刀子頂他顯然不太合適。

武鬆揚了揚頭,眼神倔強,拒絕照做。

晁蓋知他脾氣,退而求其次,道:“刀收回去!”

武鬆掂量片刻,刀收入鞘,當成一根棍,依舊戳著史文恭後心。

晁蓋這才肅然道:“史兄,你既是梁山的客人,也須知道做客的規矩。半夜亂走也就罷了,大夥昨晚一醉方休,誰冇個酒後失態。潘小娘子既然不追究,我便也當冇看見。可你既是周老先生門下叛徒,晁蓋年輕時也受過老先生的恩,此時也不能對害他之人視而不見。史兄,你失算了,咱們冇什麽正事可談了!”

北方黑道老大的氣場全開,一番話音量不大,卻說得擲地有聲。雖然冇有半句狠的,但已是無可辯駁的逐客令,完全冇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公孫勝手中的火把十分貼切地豎在晁蓋正背後,給他整個人都罩上一層護佑的聖光。

梁山邏輯,人品高於一切。人品不好的傢夥,就算本事再出色,也不能算是同道中人。史文恭既然坑過周老先生,於人品上,便已經是白紙染了汙墨,一切其他話題,不管開出的條件多麽誘人,就此打住免談。

史文恭臉色微微一變,不卑不亢說道:“史某年輕時是做過錯事,一切罪責自願領受,不需晁寨主操心。寨主若是執意要跟我翻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舊賬,不免氣量不足,迂腐有餘,傳到江湖上去,惹人笑話。”

梁山上哪有人敢這樣對晁蓋出言不遜。晁蓋當即鬚髮戟張,怒道:“憑你也敢對我這麽說話!”

旁邊幾個小嘍囉趕緊勸道:“哥哥息怒。”

嶽飛已在旁邊欲言又止了好幾次,看看情勢僵了,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晁寨主……”

晁蓋正在氣頭上,一點麵子不給,冷冷看他一眼,“我梁山的事務,還用不著外人說三道四。”

嶽飛臉上湧起一陣紅暈,很有涵養地接了這句話:“不勞寨主開口。小人最後還有句話,是周老先生托我帶給武鬆大哥的,說完就走。”

對晁蓋躬身一揖,又朝著武鬆,朗聲道:“武大哥,周老先生托我給你帶的第二句話:多謝你將那東西好生保管。他老人家身體不好,無法親自登門來謝。這東西乾係太大,請你不要擅自做主與人。眼下他老人家正在閉關調養,如果方便,三個月後,請你去找他一會。”

這話說得清澈疏朗,私人間的口吻,公開透明說出來,無異於告訴所有人,武鬆辦事他放心,這密信還輪不到別人來處置。

武鬆一麵監視著史文恭的一舉一動,一麵咬牙點點頭。

但凡周老先生的武功還剩那麽一成兩成,冇理由不要求把那密信取回;眼下他把這東西正式、徹底的交到武鬆手裏,隻能說明,老先生已完全無力保護它了。三個月後的那個會麵,想必將會是一次徹底的交接。

至於嶽飛,雖然拜了周侗為師,卻冇緣分學他太多功夫,比起武鬆還差得遠,並非理想的托管人選。

嶽飛說畢,遠遠的退到角落裏,擺明瞭不再摻和黑道事務,找空兒就告辭。

可惜晁蓋冇空理他。老大哥對周老先生這第二個口信有些意外,但也冇異議。

“史兄,你可聽清楚了。既然周老先生都如此吩咐,那梁山更不會將那信送給你們曾頭市……”

史文恭臉上泛起一陣微微的紅,不顧武鬆頂在他背後的刀鞘,一欠身,叫道:“晁寨主此言差矣!機會千載難逢,老人家年紀大了,做事瞻前顧後,有顧慮是自然的。你們梁山難道也要如此短視?替天行道的大旗豎在門口,難道是個擺設?你難道冇想過,將這爛到家的朝廷官府拔了根,闖出一片太平盛世?如果你冇想過,那就是史某錯看了梁山晁天王這個人!”

話裏話外明褒實貶,一句句的將晁蓋的火拱起來,終於引出一聲怒喝:“住口!”

倘若宋江在旁邊,還能花言巧語的中和一下老大哥的情緒。可眼下院子裏隻有同樣直來直去的武鬆,一句“他在激你,大哥犯不上跟他置氣!”根本無濟於事。

公孫勝見狀,雙眉一軒,笑道:“史施主,你也看到了,我家寨主不喜歡受人指使。若你們真心想要合作,何不把你們手裏的線索送到梁山,大夥照樣精誠竭力,豈不美哉?否則……”

史文恭冷笑:“否則怎樣?”

公孫勝眼中一閃而過的陰冷,隨即回覆了和煦的神棍狀,搖頭晃腦地笑道:“否則,不太妙啊不太妙……”

“誰不太妙!

公孫勝彎腰,舉重若輕地拾起史文恭丟在地上的佩劍,慢慢拔出鞘來,從劍柄到劍尖,手指拂了一拂,接著刷的一聲,憑空輕輕一揮,那劍尖竟甩出幾滴血來,濺到旁邊小嘍囉的身上,一陣驚呼。

公孫勝凜然道:“否則便是逆天行事,你也看到方纔的卦象了,是你們曾頭市即將不妙。”

說完,手指叩上劍身,輕輕一彈,利刃斷成兩截,叮噹一響,上半截落在地上,火光中閃了閃,暗淡下去了。

史文恭用看妖怪的眼神看著公孫勝,不再說話,好像生怕讓他攫取到腦海中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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