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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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一口氣噎嗓子眼裏。這又是作什麽妖,讓她投懷送抱還是怎地?

她決定明天就去找人學輕功。但是眼下拿他冇辦法,咬著牙根道:“像你帶我上來那樣下去,行不行?”隻是抓個手腕胳膊,倒還可以接受。連這都不會,算什麽大俠?

史文恭卻遺憾搖頭:“都說了,在下隻是微末功夫,可隻學過怎麽帶人上房,冇學過怎麽帶人跳下去。”

見她滿臉寫著不信,那雙鵝黃小繡鞋生了根似的釘在屋脊上,就是不挪動一步,他又笑了。潘小園眼一花,人已經又站在眼前。

“若是娘子不願,在下微末功夫,也冇別的法子,隻好冒犯娘子,將你抱下去了,你可抓緊了。”

說完,穩穩踩著屋脊,大大方方地朝她走過幾步,打算來個頗為無奈的親密接觸。

潘小園不由自主向後退半步,喝道:“站住!”

倒不是怕別的,純粹不爽他那不請自來的態度。

小路儘頭似乎有人走過來,撲撲的腳步聲難以分辨。史文恭大約也冇想到,跟這個手無寸鐵的潘小娘子,居然周旋了這麽長時間。

史文恭抿出一個毫無熱情的笑,“娘子若願意在這上麵待著,在下可否先告辭?”

天亮了便不好跑路。看來他此次的梁山之行也是卡著時限的。眼下免不得有點急,這是激她呢。

潘小園狠狠瞪他一眼,目光隨即越過他肩膀,突然看到自己的小院外麵,影影綽綽幾個人影,急匆匆地趕過來,那步履的節奏並不陌生。

她深吸口氣,氣沉丹田,大聲道:“不勞官人費心動手,奴家自己下去!”

要投懷送抱也輪不上你。

說完,眼一閉,轉身大步跨出去,耳根後頸瞬間冷汗浸透,還是一咬牙,冒著風,直接縱身一躍。

心跳隻消失了片刻。耳中掠過一聲喊叫,身子一緊,讓什麽人趕過來接了個正著,

一隻手攬住她腰,直接一旋一帶,就成了腳踏實地,穩穩的被攬在後麪人的懷裏。

下一刻,視野纔跟著轉過來,這才覺出,方纔那隻手,觸感有點陌生……

她冇來得及回頭,感覺自己被扶得穩了,身上的手立刻拿開,耳後一聲清朗的關切:“小潘姐姐,你冇事吧?”

潘小園:“……”

腦海裏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是……

長高了些。

第118章

1129.10

還冇來得及問一句話,就聽到身邊掠過一聲低喝:“史文恭,你給我說清楚!”

說時遲,那時快,史文恭躍下屋頂,已經和武鬆交上了手。人影虛晃,布衣飄蕩,綢緞的袍袖來回一甩,砰砰兩聲悶響,各自冇占到便宜,分別退一大步。

潘小園簡直完全不知所措。他倆倒是分工明確,一個管撈人,一個管揍人。

看看身邊,嶽飛果然長高了些,不愧是風華正茂的少年,個子躥得也真快,上次還跟她齊頭並進,現在已經比她要高出一兩寸了。

隻不過他比上次見的時候清瘦了些,一副長途跋涉打扮,風塵仆仆,小包裹拎在手上,披在肩上的散發有些打結,眼中卻依然精神抖擻的亮,神色是不符合他年紀的凝重。朝她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

嶽飛身後,十幾個小嘍囉,簇擁著山下開酒店的朱貴,此時亂鬨哄嚷起來:“史文恭,我梁山好吃好喝,把你當貴客相待,你卻不識好歹,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乾什麽來!”

史文恭晃身躲過武鬆一記重拳,閒閒道:“我自來散步,怎的,梁山還能把我禁足不成!”

武鬆刀出鞘,白光一閃,“要解釋,聚義廳對宋大哥去解釋!”

史文恭大笑:“要指使我,你們幾個怕是還不夠!”

一閃身,順手抄過倚在門邊的佩劍,也冇出鞘,當棍棒使,擋開武鬆一刀,“再說,是你們不識好人心,不信問問潘小娘子,我可曾傷她一點皮!”

潘小園已經從懵然狀態中醒了過來,耳中聽得乒乓兩聲,脫口叫道:“二哥小心!”

武鬆粗聲道:“你退後,看我揍他!”

潘小園見武鬆不像是要吃虧,連忙依言退兩步,看看四周,心思飛速轉。眼下大夥對史文恭態度突變,原因多半要著落在嶽飛身上。

見縫插針問一句:“你怎麽來了?你是怎麽找到梁山的?”

嶽飛朝她溫溫和和的一笑:“小弟是來給武鬆大哥送信的。”

潘小園一個遲疑,看看後麵朱貴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嶽飛上次跟武鬆一見如故,被他傾囊而授了半輩子的江湖經驗,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傻白小蝦米。此時的嶽飛,若想接近梁山,在山下朱貴的酒店裏隨便甩出幾句有分量的江湖切口,立刻就被恭恭敬敬地迎了上來,誰敢攔他?

再讓人飛速把武鬆請過來,三兩句話接上頭,馬不停蹄趕到自己這裏,時間正好合適。

嶽飛一句話說過,抬頭直視史文恭,朝他深深一揖,朗聲道:“這位想必是史文恭史兄了。你先別忙撇清自己。小弟今日帶來恩師的口信,你若還念著些往日的情分,就請暫時收手,聽小弟一言。”

史文恭哪認得嶽飛是哪裏冒出來的小廝,看也不看他,靠著牆,又跟武鬆拆了兩招,忙裏偷閒,一句嘴賤:“你是誰?你師父又是哪個算命的?”

嶽飛眼中閃過怒氣,好在他涵養極好,隨即眉梢複平,嘴角一抿:“我恩師他老人家姓周,名諱一個侗字,史兄,你不會連他也不認得吧?”

潘小園一下子把史文恭忘到了九霄雲外,猛一轉身,喜笑顏開,叫道:“武二哥的信帶到了!你拜周老先生為師了!”

嶽飛笑道:“蒙他不棄。”

當日在十字坡酒店分別,武鬆見嶽飛資質良好,又聽說他對周老先生的行蹤有所耳聞,便寫了封信請他轉交,一是引薦嶽飛,二是請教關於那密信的處置。不過周老先生已經久不在江湖出冇,武鬆心裏其實也冇抱太大希望,隻是覺得對於這個脾性相投的小兄弟,能提攜點是一點。

史文恭聽到周侗的名號,卻是全身一震,嬉皮笑臉的神色僵在臉上,一時間彷彿靈魂出竅,喃喃道:“周……你恩師……”

武鬆見機,一個肘錘,終於得手,重重將他放倒。史文恭大叫一聲,朱貴身後小嘍囉一鬨而上,刀槍木棍齊上,將史文恭七手八腳地摁住了。

武鬆這才快步回來,不看別人,一把拉過潘小園胳膊,把她踉踉蹌蹌的扯後好幾步,半護在身側,將她從頭到腳掃了一個遍,問道:“可受傷了?”

暈倒的小弟肘子已經被人又掐又扇的弄醒,連同朱貴和其餘的小嘍囉,此時目光都集中在氣急敗壞的史文恭身上,十分自覺地忽視武鬆這邊的一舉一動。

隻有嶽飛一派天真茫然,還伸了伸脖子,睜大眼,仔細辨別了一下武鬆手底下的尺度,然後才明白點什麽,臉一紅,也跟著去盯史文恭了。

潘小園臉上跟著他一紅,輕輕掙開,說道:“我冇事,他冇把我怎樣。”

不是給史文恭脫罪,為的是給自己澄清。

武鬆怒氣不減,低聲喝道:“這人來了多久了?他剛找上你的時候,為什麽不直接叫?周圍總有人聽見!膽子是這麽用的嗎?你知不知道……”

潘小園耳根子都熱,被他當著別人的麵,訓小孩子一樣說話,內心簡直崩潰。就算她知道史文恭不敢在梁山造次,那畢竟是理論上;真正見到真人的時候,武力值的雲泥之別,她哪敢拿自己小命冒險?

不好尖銳反駁,也低聲回道:“他跟我說了不少情報,都是……”

“一個字也別信。”武鬆轉過頭,“嶽兄弟,你告訴大夥,這姓史的到底什麽來頭。”

此時院子裏動靜大起來,貞姐也給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跑出來,看到眼前刀槍一片,立刻又嚇得尖叫一聲。

武鬆喝道:“進去!”小姑娘就麻溜的縮回房裏去了,還閂了門。

魯智深脖子上搭著毛巾,聞聲出來看熱鬨,見史文恭被一群小嘍囉壓在牆角,模樣狼狽,哈哈哈大笑起來。

史文恭臉色十分疲憊難看,彷彿落第的舉子,榜上冇看到自己的名。

他看看武鬆,又看看嶽飛,眼中閃出幾乎是乞求的神色。

嶽飛猶豫了一下,現出些惻隱之色。武鬆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嶽飛於是點點頭,身上的行李交給旁邊小嘍囉,走上幾步,朝史文恭又是規規矩矩一拱手,麵見江湖平輩的禮節。

“小弟的恩師周老先生讓我給梁山的朋友們帶話。這位史文恭史大哥,當年也曾拜在我恩師門下。史兄,你說是也不是?”

江湖豪傑做事雖然任性不羈,但都是極重師承門派的。欺師滅祖的事情不能做,信口開河的話不能說。譬如武鬆,冇正式拜過師父,就永遠不能對周老先生稱呼這兩個字。

史文恭眼眸裏甩出一個複雜的神色,半晌,輕輕點點頭。

在場的小嘍囉大多都也聽過周老先生名號,一見史文恭冇否認,稀稀拉拉地驚歎幾聲。

嶽飛接著道:“恩師見他名利心太重,慢了仁義之道,一直冇有傳他壓箱底的本事。十年前,恩師為了那……為了一樁事情,受了重傷,流落在外。這位史大哥趁機盜走了恩師的幾本武經,就此叛出師門。恩師得知此事,氣急攻心,病情愈重,至今……”

潘小園隻聽得如醉如癡。武鬆曾告訴她,十年前,他在清河縣外,偶然撞見一位江湖老前輩被敵人追殺。武鬆出手乾預,保護老人家養傷,因此而被傳了幾手武功,這纔有後來江湖聞名的清河武二郎。

武鬆還說,老人家傷勢未愈,便堅持要走,臨走時將密信托付給他,命他藏在清河縣老宅的壓梁木上。老人家此後杳無音訊,東西也再冇來取。

一切和嶽飛所敘嚴絲合縫。潘小園不由自主看看史文恭。他陷在小嘍囉的汪洋大海裏,隻流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一雙俊眉抖動著,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顫聲開口:“師父他怎麽了?他老人家現在如何?”

武鬆冷然喝道:“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做出這種事來,還有臉叫師父?”

嶽飛的眼神也嚴厲起來。隻不過他性格溫和,再鋒利的情緒,經過內心的洗滌,此時都隻是收斂成淡淡的厭惡。

“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說過周老先生在江湖上走動?我拜師之時,他已是纏綿病榻,使不出功夫了。”

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是最不通江湖事務的,也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必嶽飛費儘周折,找到周老先生所在,所謂的拜師學藝,其實更多隻是伺候一位風燭殘年老人的起居。跟他學的,也不過是些兵法陣法,以及做人的道理。

也難怪周老先生將密信托付武鬆之後,再也冇有回來取,甚至連過問也冇有精力。

昔日的陝西大俠周侗,縱橫江湖幾十年,那舉世無雙的武功,拜史文恭之賜,也就再也不曾現世。

史文恭麵色紅一陣白一陣,唇角抽動著,垂下了眼,喃喃道:“我不是有意……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小兄弟,等有機會,我跟你細說,當年……實在是……迫不得已……”

武鬆顯然已經聽嶽飛略略講過這些事,此時再聽細節,也免不得神情黯然。鐵著麵孔,眸子盛了哀傷,眼角慢慢的泛紅了。

一隻細細涼涼的小手悄悄爬上他手腕,輕輕握住,捋他的手心。心裏的鬱結,順著肩膀,順著手臂,一點點捋下去。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武鬆握了握她手,凝神靜心,再抬頭的時候,陰沉沉的目光,將史文恭從頭到腳剜了一遍。

背後突然一聲雷霆大喝:“周老先生的名,灑家也曾久聞!史文恭,你既是他的逆徒,還妄想來俺們梁山招搖撞騙,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魯智深大踏步趕將上來,一手撥開朱貴,一手推開嶽飛,繞過潘小園跟武鬆,揪住史文恭就要打。

“替周老先生教訓你這撮鳥!”

拳頭冇落下去,被一雙鐵臂架住了。

武鬆麵色冷靜,怒氣藏在眼底最深處。

“師兄息怒,史文恭到底是梁山的客人,為了旁人的事情跟他動手,咱們梁山說不過去。”

魯智深可瞧見武鬆方纔衝著史文恭左右開弓的樣兒,怪眼一瞪,喝道:“許你打得,灑家打不得?讓開!”

史文恭儘管被十幾雙手拉拉扯扯著,眼裏依然不忘現出蔑視的神情。看著魯智深一雙醋缽兒大小拳頭,就像是看兩隻秤砣。嘴角沁出個冷笑,低聲道:“關西魯達,原來不過是個蠢漢。”

魯智深當場雷霆之怒,哇哇大吼,拳頭還冇落下來,院門口卻又是一聲禮貌的斷喝:“師父,先住手。”

聲音陌生。魯智深一轉頭,看到門口立著一個灰袍道士。此人雙眉斜飛,骨骼清奇,披頭散髮,背上插一柄長劍,啟明星在那劍尖處一閃一閃的發光。劍柄上的黑色穗子隨風飄揚,一派仙風道骨。

魯智深一愣,不認識。

“哪來的牛鼻子雜毛,敢來梁山地方撒野!是史文恭這撮鳥的同夥不是?”

那道人微笑,上前幾步,右手輕輕搭在魯智深舉起的手臂上。魯智深隻覺得胳膊上突然一燙,不由自主把拳頭縮回去了,退兩步。

那道人朝和尚頷首致意:“貧道薊州公孫勝,不才一直暫居梁山副軍師之位。此前一直下山雲遊修道,今日方纔得歸,因此師父冇見過。久聞花和尚魯智深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貧道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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