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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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敬突然拿不住那算盤,任由它掉在地上,噹的一聲巨響。

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言不發,朝潘小園深深一揖,轉身拂袖而去。身後的小弟連忙追上:“蔣大哥……”

圍觀諸人轟的一聲響。兩人比試的算學內容,大夥十有**聽不懂,但蔣敬這一拂袖而去,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

“蔣大哥……認輸了?”

潘小園不敢相信這就結束了,忍不住渾身發抖,手上發抖,幾乎站不住。茫然看看四周,遠處大楊樹下,武鬆突然睜眼看她,雙手作勢微微一拱。

她馬上開竅,扶住旁邊一個小弟,站穩,用力朝蔣敬的背影一個萬福,顫聲叫道:“蔣大哥承讓,奴家今日多有冒犯,不過是記得些奇技淫巧,爭強好勝,不知天高地厚,論武功韜略真本事,萬萬比不上蔣大哥的萬一,還請恕奴今日無禮!”

身子躬著,直到蔣敬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當中,這才被幾個人同時扶起來。

自己準備充足,站在多少巨人的肩膀上,又是心理戰,又是請盜門,還勞動了武鬆幫忙,挑戰一個毫無準備的裸考學霸,這一次多少有點勝之不武,謙虛點是絕對必須的。反正她今日的表現,這畢生難忘的半個時辰,已經被成百上千人目睹,約莫要寫進梁山的史冊了。

她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麽下的台。身前身後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高矮胖瘦,認識的不認識的,有文化的冇文化的,有的還叫她的名字。周圍的起鬨口哨聲如山響,一**震她的耳膜。

還是孫二孃、柴進他們一起給她護送回去的。她依稀記得,柴進在她耳邊彬彬有禮地說:“六娘子,晁蓋大哥請你後日過去一趟。”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所有的腦細胞似乎都在罷工,隻是茫然點點頭。

精疲力竭地回到耳房下處。守著的幾個小嘍囉把圍觀人眾擋在外麵。羅圈腿殷勤給她開門。

武鬆為了維持那個“閉關修煉”的假象,已經提前回來了,等在堂裏,笑得燦爛。小幾上已經篩了兩滿碗酒。見她進來,端起一碗酒,遞到她手上。

潘小園完全捧不住,門一關,再也端不得架子,隻知道嘻嘻哈哈笑到失態。

還是讓他扶著手腕,跟他狠狠碰了個杯,然後學著他的樣子揚脖一灌,灑出來小半碗,濕了前襟,大壞梁山的規矩。

武鬆哈哈大笑,眉間疏朗,眼尾眯成縫。

烈酒落肚,她臉上立刻開始烘烘的燒,還不忘誠懇感激他的幕後幫助,有點口齒不清:“今天、多虧……”

武鬆飲儘他手裏的酒,笑道:“你先去好好休息吧,旁的明天再說。潘女俠,從今往後可冇人敢瞧不起你了,到時可別忘了提攜小弟……”

他話音未落,神情一僵。潘小園撇下酒碗,一頭撲到他胸前,笑冇幾聲,就抽抽噎噎的哭起來。自從上梁山之後積攢的委屈和不如意,都在他懷裏發泄了出來。濕濕熱熱的淚和酒氣,全落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她聽到胸膛裏急促的心跳和起伏。他似乎是本能地輕輕推了一下。她不管,撥開那柄硌人的刀,緊緊環抱他的腰,大口呼吸著他身上新洗的布衫的氣味。那味道帶給她一種稍縱即逝的感覺,彷彿斷金亭上,眼前那一閃而過的反光,恍惚間,溜走了,眼前的一切就會變成夢。

第88章

9.10

“……二哥?”

冇聲音,隻有衣料皺褶,細碎的簌簌聲。急促的喘息聲。柔順的黑髮擦過血脈跳動的脖頸,也被震得一起一伏,釵環流蘇的細細摩擦聲。耳邊是溫溫吞吞的泡沫,柔和地捋過每一絲鬢發,升騰起轟隆轟隆的響,將所有的細膩柔滑都放大成洶湧澎湃。

酒不醉人,這點酒還不至於讓她迷糊,更多是借著今日的贏家特權,徹底不講道理一回。再不瘋狂就老了,再不任性一回,早晚憋出毛病來。

她做好了再讓他狠狠推一跤的準備。可武鬆這次卻像是中了孫二孃的蒙汗藥,慫包的冇做什麽有力的抵抗,過了一會兒,隻聽哢嚓一聲脆響,他手裏的酒碗掉地上碎了。

把他當大抱枕,借著換氣的當兒,臉蛋側過去,在他結實的胸前輕輕一蹭,“今天、我……厲害不厲害……”

胸腔輕輕一震,“嗯。”

“服不服?”

“嗯。”

“冇說你,別人……服不服?”

“嗯。”

“給你長臉不?”

“嗯。”

“接下來怎……怎麽辦?”

“……”

冇聲音了。小心翼翼地呼吸,一肺腑的清新芬芳,方纔在太陽下麵耀了許久,秀髮裏滿是乾燥的氣味,吸到心裏,烘烘的燥,又有點癢。

剛勁的手臂,此前一直不知道放在哪兒,無所適從地舉著,終於舉不動,一根指節輕輕落在盈盈一握纖腰上,羅裙絲帶,軟軟滑滑。跟方纔斷金亭畔那副鏗鏘嘯吒,簡直判若兩人。

她胸口一抽一噎的,帶著腰間的線條也一跳一跳。不知不覺就整隻手扶在上麵。何時有過這樣軟綿綿的經曆,不由自主將她攬緊了些,哭聲變悶了,悶進他胸膛裏。

靈魂出竅了片刻,才恍惚想起來懷裏這女人是誰。說是嫂嫂,不完全合適,但眼下這個姿勢畫風,更不合適吧!

他終於猛吸口氣,磕磕絆絆地說:“你累了是不是,別哭了,要不要飲食、休息。”

潘小園終於想起來自己有多精疲力竭,哭哭笑笑的瘋不動,隨口“嗯”了一聲,嘴角抿著,似乎是笑,尾音又帶著嗚咽,奇奇怪怪的語氣,鼻子狠狠一抽。

聽他語氣裏都有些可憐的意味了,才大發慈悲的把他放開。腰上那隻手立刻就下去了,帶走一陣戰栗。

她有點惡作劇的快感,一頭倒在他的床鋪上,眼角還滲著淚。

再看武鬆,依然僵著,半晌纔想起來說句“抱歉”,然後幾乎是狼狽的逃了出去。剛要開院門,又猛地折回來。“閉關”中,外麵那麽多人,哪能自己露餡。

於是隻好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約莫著心靜下來,又踅回房間裏瞄一眼。見她仰麵朝天,直勾勾看天花板,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嬌笑。趕緊又逃出去。第二次回去看的時候,她在他床上蜷一團,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武鬆簡直欲哭無淚。熬到天黑,拐進她屋裏,就想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剛掀開她被子,又想起來自己外衣外褲一身塵土,未免弄臟她床鋪。要在她房裏脫衣服吧,立刻不自在到了極點,隻好認輸,又退出去。手指尖彷彿殘存著絲滑香。

潘小園天不亮就睜眼,發現身上蓋了自己的被子,院子裏冇人了。

兩天後。潘小園穿戴整齊,來到聚義廳後身的偏房裏候著,等著見寨主晁蓋。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不由得雙手攥著衣襬,收了又放。好在旁邊的人對她都挺友好,小嘍囉笑嘻嘻地上了茶。

如今她算是“揚名立萬”——雖然手段有些詭異,但最起碼,以一介白身,將一個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梁山好漢挑得心服口服,用的是大家不明覺厲的本事。

她自己雖然不是太認同梁山這個“強即正義”的邏輯,但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頭之道。況且,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也很少有人再關心她和武鬆的八卦了。隻要拳頭足夠硬,就有資格被看作一個獨立的人,而不是哪個男人的附庸。

山寨老大日理萬機,眼下正在廳裏接見另一撥兄弟,又在大碗喝酒,聲音吵吵嚷嚷的傳過來。

似乎是個梁山兄弟代表團,此時正在聲淚俱下地懇求幾位大哥,能不能把那“限婚令”稍微推遲幾個月。

“晁蓋哥哥,宋江哥哥,你們也都知道史進是什麽人。上次那事是小弟做得不地道,可……可現如今小弟已經說下了鄆城縣的一個姑娘……不不,這次肯定不會黃,可是人家說,要等我攢夠聘禮,至少得兩個月……”

晁蓋打斷他,笑道:“兄弟的心思我都懂,可若是你也推,我也推,咱們梁山的法令可成什麽了?——況且,又不是不讓你娶媳婦,隻是需要你立下功勞,再行審批,不過是晚些兒個。咱們梁山好漢個個鐵骨錚錚,可不能為個娘們丟了自己的立場啊。”

史進急道:“可,可就差一個月……哥哥啊,史進三代單傳,家裏香火不旺,傳宗接代的責任可都在兄弟身上……”

他說得誠懇,旁邊幾個兄弟也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起來。

“就是,哥哥你有所不知,那個什麽限婚令一出,大夥兒恨不得天天下山去說媳婦,趕著月底之前成親。可梁山周圍就那麽幾個村子,老鄉們也不都是好說話的,這人一多,他們反倒還挑起來了!總之,一個月時間太短,你得給俺們兄弟一點兒……緩、那個緩衝的時間,哪能說禁就禁呢。”

潘小園聽得忍俊不禁,跟旁邊花榮對視一眼,相對一笑。

花榮此人一副娃娃臉,看起來最多二十,居然已經有三年婚齡,媳婦也漂亮,兩位金童玉女老夫老妻,從來都是梁山虐狗小分隊的領銜人物。這次的限婚令對他完全冇有影響,因此他樂得看戲,優越感十足。

而其他人就不同了。人人都打著算盤,趕著在限婚令實施之前,說個閨女娶上山。可他們是梁山好漢啊,下山來個劫富濟貧、殺人越貨,個個都是輕車熟路,可輪到說媒娶媳婦,基本上人人都碰一鼻子灰。

到了相熟的老鄉家,人家十分熱情地捧出了零花錢,請好漢們隨意使用。可說到想娶人家閨女,平日裏百依百順的老人家,居然也通通麵露難色,頗有些寧死不屈的氣概了。

廳裏麵的人還在愁眉苦臉的吐槽:“不是俺不努力,那個張太公,一直嫌棄俺不識字,冇文化……李老漢又嫌俺太粗鹵……晁蓋哥哥,俺現在開始學認字兒,蕭先生說,隻要肯下工夫,用不了半年,就能讀書了!”

——這是九尾龜陶宗旺,唯一一個純農民出身的梁山好漢,居然跟蔣敬是好基友。蔣敬喜歡把他帶在身邊,陪襯自己的智商。

“晁蓋哥哥,神醫安道全剛給我開了副方子,說連吃三個月,頭髮就能變黑。看在兄弟這麽多年情分上,你就給咱們緩幾個月唄。”

——這是赤發鬼劉唐,因為一頭紅髮,到處被人嫌棄基因,冇人願意把女兒嫁他。

“俺也知道俺這副嘴臉,配不太上好看的閨女。哥哥給俺批個長假,俺到遠處去尋個醜的,就不跟其他兄弟搶濟州府的姑娘了。哥哥,你看成不?”

——這是喪門神鮑旭,因為長相太凶惡,閨女們見一個嚇哭一個。攔路搶劫的時候,客商也有嚇哭了直接逃的。

總之,大家各有各的理由。冇文化怪出身,長相清奇怪父母,娶媳婦乃是人生頭等大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

晁蓋卻是十分有原則的。他自己是不惑之年的黃金單身漢,冇什麽成家的願景,隻有好兄弟在側就滿足了。眼下兄弟們半是不滿,半是撒嬌的跟他吵,他也不好意思訓,隻得說:“相煩宋賢弟,我出去解個手就來。”

這是晁蓋的習慣。他自己耿直厚道,做不到舌燦蓮花,每當需要嘴炮支援的時候,都把爛攤子留給宋江。

潘小園聽到,宋江笑嗬嗬地給兄弟們把了一巡酒,對每個人的單身現狀都表示了深切的關懷,最後歎口氣,笑道:

“大丈夫何患無妻,咱們男子漢,貴的是快意恩仇、建功立業,誰在乎你是美是醜,識多少字?那些老鄉們可算是目光短淺,閨女們配不上咱們兄弟,不娶也罷!”

大家哈哈大笑,多少找回了些自尊。

宋江卻話鋒一轉:“不過,依愚兄淺見,諸位兄弟娶媳婦難,難道真是因為長得醜、不識字?你們再醜,醜得過宣讚?”

提到宣讚,大家一靜,接著忍不住竊笑起來。

宣讚人稱“醜郡馬”,生得麵如鍋底,鼻孔朝天,那叫一個驚世駭俗,打仗時讓他打頭陣,敵軍戰鬥力直接減半。據說當年宣讚還是軍官,一日和花榮對陣單挑,花榮使出他的看家本事連珠箭,盯準了宣讚就射。誰知,百發百中的箭法,那一次突然泄了氣——彎弓搭箭之時,花榮實在是無法直視宣讚的麵孔,忍不住伸手擋了一下眼睛。

宣讚死裏逃生,後來被捉到梁山。大家嫌棄他醜,誰也不願意下手砍他。宋江獨獨看上了他自帶的退敵光環,便忽悠他留下來入夥。

到現在,宣讚在梁山上也冇什麽朋友。唯一不介意和他親近的女性是顧大嫂。可惜顧大嫂懷孕之後,也對宣讚避之不及,見了他從來是躲著走,說怕生出一個小怪物。

可就是這麽一位顏值負無窮的悲催漢子,他居然,娶過媳婦!

而且娶的是位才貌雙全的郡主!

因為他的武功是在太讚了,郡王愛才,不惜一切想要籠絡,於是把他招為女婿。宣讚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美滿的幾個月。可惜那位才貌雙全的郡主,婚後日日和他相對,天天吐血,不久,那位可憐的郡主就被他醜死了。

宋江等大家笑完了,才說:

“像宣讚兄弟那樣的,也都不愁娶妻,兄弟們急什麽。”

當然急。劉唐急道:“可、可那是因為他武藝高超……”

“我梁山的兄弟,哪個不是武藝高超?宣讚武功再高,不也是被我梁山兄弟捉來的麽?”

大家冇話了,大約是終於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

論武藝,多少人不輸宣讚;論相貌,宣讚墊底。憑什麽他能有桃花,別人就要孤獨一生?

宋江不動聲色地引導:

“因為宣讚兄弟過去是衛門防禦使保義,是吃皇糧的官家人。他若娶妻生子,便是封妻廕子,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咱們呢?眼下過得倒是快活日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可終究不過是水泊草寇。哪個老鄉願意把閨女嫁草寇,生出來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強盜,永遠不得翻身?就算是花榮兄弟,他那般才情相貌,若是眼下要說親,我看,也冇人樂意!”

他這話說完,整個廳裏靜了一刻,大約是從來冇人往這個角度想過。史進輕輕歎了口氣。

花榮在門廳裏,冷不防被點到名,周圍人全都看他,尷尬地笑了一笑。

宋江笑道:“照我說,兄弟們也別去禍害人家老鄉了。他們寧可把閨女嫁個農民漁夫,清貧一輩子,起碼還能安享個晚年。嫁咱們梁山兄弟有什麽好,等咱們七老八十了,也揮不動刀,也拿不動槍,官兵來了,隻能伸著腦袋任砍,如何護得住妻兒老小?不如單身乾淨!”

廳裏的空氣慢慢凝固了,老實巴交的陶宗旺當即嗚的一聲哽咽起來。

宋江依舊自嘲地笑:“你看看,愚兄又說錯話了。咱們就圖個兄弟手足,快活多久是多久。冇媳婦有什麽大不了,你們宋哥哥我,不也冇媳婦麽?哈哈,哈哈!”

幾位單身狗又是無奈,又是自憐,哈哈笑了一陣:“喝酒,乾!”

安撫住了這一波兄弟,“限婚令”的風波便算是暫時過去了。宋江把人送走,讓人請回晁蓋並另外一些人,又吩咐:“請潘六娘子來。”

潘小園正若有所思,聽到喚自己,趕緊斂袖起身,小嘍囉積極給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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