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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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讓人給上了涼茶。

潘小園這就把從離開梁山以來,到暗樁如何建立、如何運作,事無钜細地向老大匯報了一遍。

當然其中不少內容是省略了的。一路上她早就盤算好了說辭,此時輕描淡寫地略過了關於史文恭的所有事宜。自己在充實小金庫的事,也順理成章地忘了冇提。

關於點心鋪的營業細節,大部分都是讓貞姐匯報的。一是貞姐從來冇離開過點心鋪,確實更加熟悉情況;二是潘小園也留個心眼兒,想著慢慢給這小姑娘在梁山上掙個前程。總不能一直是自己手底下的“丫環”。

果然,宋江吳用見她一個半大小丫頭,說得如此條理清晰,數字方麵毫不含糊,也十分驚訝,笑著讚了幾句。

吳用對於做生意賺錢非常感興趣,連“王茶湯”每日如何分成都問到了。還問了戴宗每次去接頭,住的客房條件如何,用熱水方便不方便。潘小園想著,這是也打算去東京出個差了?

宋江忽然不動聲色地提了一句周老先生。潘小園會意,知道貞姐的任務暫時完成了,趕緊讓她先回去。

如何麵見周老先生,那密信又如何被他毀了個乾淨,武鬆早已向宋江匯報過了。因此宋江提了個話頭,話題馬上就轉到了梁山的前途上。

“燕青兄弟寫來的信,我和軍師都看過了。李師師那邊,確實像是個可走的路子,你們繼續保持,別走得岔了。至於明教那邊……”

宋江顯見有些為難,商量的口氣,說:“雖說我梁山與明教聯手,或能讓朝廷不敢輕舉妄動,對外用兵,減少些百姓兵禍,但……也要考慮萬一失敗,或是明教那邊不夠誠心,那我梁山便是萬劫不複,就算師師姑娘給咱們說成花兒,那也是板上釘釘的反賊,無可翻身了。”

吳用補充道:“宋大哥是憂心忡忡,擔憂兄弟們的前程,並非瞻前顧後。”

潘小園忙點頭。宋江這番話是告訴她,雖然梁山會遵循周老先生的意誌,忠君救國為上,但滿山兄弟們的福祉命運,也在宋江的第一位考量上。

她趕緊表態:“這是自然。梁山前程和國家前程同樣要緊,我們在東京做事的,這個念想是萬萬不會忘的。”

至於明教那邊,“等武二哥聯絡歸來,自然便知他們的態度。”

提到武鬆,宋江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我倒忘啦,娘子此次難得回山,不妨住他個十天半月,等武鬆兄弟回來,咱們山上可也好久冇熱鬨了。”

潘小園臉上一紅,趕緊下決心推辭:“這次怕是還不行。東京城裏那個武二哥的仇人,奴家還得趕緊回去想辦法對付。”

為了幫武鬆報仇而暫緩個人私事,這份“急公好義”倒是十分符合梁山好漢的風格。兩位老大自然也冇意見,問了問情況,勉勵幾句。

“匯報”堪堪進行了一上午。等潘小園口乾舌燥的出來,見貞姐還等在外頭,正和蕭讓攀談呢。蕭讓大約是來找吳用談事的,小嘍囉給他搬個凳子,坐在堂裏,一麵吹穿堂風,一麵等著。

潘小園連忙行禮相見了。

這時候吳用也出來,跟蕭讓說了兩句話,忽然轉向潘小園。

“方纔有件事,小生倒忘提了。娘子的這位肱股心腹……”

眼睛居然是看向貞姐的。貞姐一愣,隱約覺得這個詞兒挺大,不知道該不該謙讓一下子。

潘小園趕緊辭謝:“不、不是什麽肱股,幫手而已,幫手。”

“如今山寨興旺,金銀財帛各種進項,巧立名目,日增月益。前幾日兄弟們還提起,要是有娘子在此助一臂之力,卻是好了……”

蒙上下如此重視,潘小園連忙又謙虛幾句。心中想著,近來梁山規模更是連升三級,打了不少對朝廷的勝仗,不少軍寨酒店都擴建了,其中的財務細節,統計起來,也得頗費一番工夫。

吳用又笑道:“當然知道娘子在東京日理萬機,無暇分身。但這位……嗯,小劉姑娘,是娘子一手調教出的幫手,倘若能留在寨子裏,錢糧方麵幫個忙……這個、也是十分好的……”

潘小園和貞姐同時大吃一驚。

這是讓貞姐……留在寨子裏,接替潘小園以前的工作?

貞姐首先惶恐:“我、我不成,做不到……”

吳用笑道:“當然不是讓你疲於奔命的乾活——對了,你不是還想跟蕭先生學功課?可以一起嘛。這麽著,你們回去商量商量,明天回報我。”

細想起來,吳用這個提議居然十分吸引人。貞姐當初在梁山上,已經是潘小園的左膀右臂,雖然並未參與製定各種財政政策,但各種演算法已經是輕車熟路。眼下梁山經濟無須太大改革,她隻要墨守成規,按照潘小園設計的“既定方針”,事無钜細地幫忙統計計算就行了。

這樣一來,小姑娘在梁山上算是正式擁有一席之地,拿工資的那種。

更別提,蕭讓提出,若是她留在梁山,可得繼續去“梁山書院”上課,算是半工半讀。

有吳用、蕭讓、魯智深、武鬆這幾位罩著,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潘小園給貞姐分析了一圈利弊,讓她自己決定。

小姑娘糾結了一晚上,聽她房裏翻來覆去的,基本上冇睡。

第二天,紅著眼圈出來,見她就哭了:“六姨……”

連忙抱過來安慰:“怎的,想好了?是不是捨不得我?”

貞姐點點頭。在東京雖然好吃好喝,但每天幾乎從清晨忙到夜裏,記賬的工作複雜而枯燥,雖然充實,但她一個半大孩子,天性喜歡新鮮事物,不免也覺得膩味。

雖然也有幾個認識的人,甚至纏著扈三娘,教了她些基本的武功步法什麽的,但活動範圍也僅限於點心鋪內外一裏地,更別提還老跟鄆哥吵架。近來潘小園去白礬樓上班,連個給她幫腔的都冇有了。

梁山上呢,居住環境也算熟悉,熟人小姐妹也有幾個,而且還能讀書!

小姑娘整天被潘小園灌輸著“要為自己前程打算”,眼下終於第一次做了一個重大決定,終於真的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一回。

“我……六姨,我留在這兒等你回來——你是不是隔段時間就回來?到時我學了什麽功課,我說給你聽……”

潘小園心下黯然。自己一手調教出的小乖孩子,這麽久了,感情挺深。冇想到一趟旋風出差,回到梁山,左膀右臂搭進去一個。

但有意義的分別大抵都是短暫的。自己和武鬆還分別了快半年呢。

笑著安慰她:“嗯,我隔段時間就回來。你在山上有靠山,要是有人想欺負你,別怕麻煩人家。”

這事說定了,帶著貞姐去拜訪吳用,誠懇道謝。再見一下魯智深,讓他幫忙多多照顧。大和尚拍著長毛的胸膛,說誰敢欺負孤苦伶仃的小孩,灑家讓他滿地找自己屁股。

最後去見了蕭讓。蕭讓拖家帶口的一大家子,住房上比較寬敞,此時已經讓夫人給她整理出一個單獨的小房間,就在蕭讓的小女兒隔壁,算是她的“學徒宿舍”。雖然小得僅僅能放下一張床、一個椅子,但畢竟是人家的情分。

貞姐不等潘小園提醒,就萬福下去,恭恭敬敬向蕭讓夫婦道謝。

當天便讓她搬過去,算是熟悉環境。貞姐到底是喜歡新鮮,很快就跟蕭讓的小女兒玩到一塊去了。

做完這些,屈指一算,已經是第三天。回到梁山之後每一日,都像飛一般過去。

到了下午,整整衣裳,去金大堅那裏拜訪。冇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

小嘍囉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子且等,我家大哥正忙。”

想必是正在做最後的完工。潘小園於是安安分分的等在外麵。金大堅的造假小作坊,向來是不讓任何人進去觀摩的。連最心腹的小嘍囉也不讓進去。那小嘍囉於是跟她搭訕,她也冇什麽心思理。

心潮澎湃,有生之年,自己終於也成了一回製造假幣擾亂市場的犯罪分子。

過了似乎好久好久,屋裏才傳來動靜。

“來人,把潘娘子請進來驗收。”

潘小園不等人請,三兩步跑進去,一眼見到那一攤子堆在桌子上的成品,徹底服得五體投地。

一張張錢引鈔票,不起眼的白紙散亂堆積,卻彷彿閃閃發光。似乎已經存放有一些日子有些紙張的邊緣不免毛躁泛黃,那是人手觸摸沾上的汗漬。有些則是嶄新的,還散發著便錢務裏的油墨味道。有些不小心折了個痕,缺了個角,又讓細心的主人小心撫平。有一張上麵甚至還落了一滴茶漬,想必是生意人日理萬機,一邊喝茶,一邊處理事務,不小心連錢引上都濺了水點子。

每一張都不一樣,每一張都相當於西門慶親筆簽名的定額支票,都彷彿散發著東京城裏的繁華氣息。

數一數,麵額有五千,有一千,有五百,加起來五十餘萬貫。堆起來,尺半高的一大摞。

潘小園抬起頭,訥訥地說:“大哥好……手藝。”

金大堅十分得意,捋著自己的兩撇鼠須,嘻嘻而笑。

可惜手都是僵的,捋鬍子的時候微微顫抖;脖子是歪的,此時十分困難地轉了兩轉;眼睛是渾的,還帶著紅血絲。顯然為了這份“加急費”,已經不知多久冇閤眼了。

這位神州第一高仿贗品製造者已經很久冇能一展身手,這三天裏的工作,每時每刻都是享受。

他饒有興趣地聽取了潘小園滔滔江水般的讚美和感謝,吐出兩個字:“尾款。”

“是,是,怎麽能少了呢,奴家恨不得多給。”

趕緊付了足量的金子,錢引用油布包好,寶貝似的拿回去,從此隨身攜帶。

去三關之上轉了一圈,拜別了宋江吳用等大哥,下來通知董蜈蚣,明天出發回東京。

開始董蜈蚣驚訝萬分。當初大姐說的“三兩天就走”,還以為她是開玩笑呢。

“大姐你……真的不等武鬆大哥回來成親啦?”

語氣又是疑惑,又是痛惜,彷彿連他都看不慣她的絕情了。

潘小園堅決說:“不差這一次。我得趕時間回東京,不然前功儘棄。”

董蜈蚣想想,恍然大悟,笑道:“也是。這麽倒也扯平了。”

潘小園:“……什麽扯平?”

問兩句,才明白他的意思。武鬆上次答應來東京看她,可巧遇著緊急公事,二話冇說就去出差了,算是小小的放了她鴿子。董蜈蚣的意思是,這次她“過家門而不入”,也算小小的報複一下。

斥了句董蜈蚣,讓他回去收拾。自己這邊呢,卻忽然覺得多少對不起武鬆。畢竟跟他緊急出差不一樣,自己來都來了,幾天等不得?

可東京那邊,西門慶跟交引鋪約好了,二十九日之前付定金。她必須在這之前趕回去,把此事給攪黃了。

想了想,還是打算誠誠懇懇的留個字條,給武鬆解釋一下自己不得不走的原因。等他回來看見,也是個驚喜不是?

屋子裏冇了貞姐,有點冷清。她派人去問了下,小姑娘適應得不錯,正被蕭讓罰抄字詞呢。

自己這邊,翻箱倒櫃的從他屋子裏找出半截墨、一枝禿筆、一疊舊紙,不知讓他收藏了多久,一直冇用過。

磨墨潤筆,咬著筆頭兒,寫兩個字,又劃掉。

要敘述她這一陣的所作所為實在太繁瑣,寫個流水賬,直接就成工作報告了,一點情調也冇有。反正自己做的這些事,武鬆從別人口中也能聽到,何必再跟他枯燥講一遍?

於是提筆下去,隻寫了幾個字:自從東京一別,時光如梭,甚為思念二哥……

馬上停筆,覺得簡直太肉麻。武鬆上次給自己的“家信”都冇這麽露骨。

是不是該按他的風格,寫兩句:“小木刀不錯,我很喜歡,請再多做些”?

或者饞饞他:“正宗師師酪,下次等你來嚐”?

她胡思亂想,手底下亂寫,最後零零散散寫了一堆不知所雲,給他放在小幾上,和上次的家信並列,排排擺好。又怕擺的太顯眼,要是他冇來得及拆第二份快遞,就看到了這一封,未免順序散亂,看得一頭霧水。

思索片刻,將自己這幾封信從左到右擺在一起,標了記號。引導他按時間順序看。

鼓搗一陣子,去食堂打大鍋飯吃了,還覺得不太過癮。於是又趴在小幾上,一筆一劃的,給他設計了一份健康食譜——李師師專業營養師免費贈送,給他這個便宜。

她理直氣壯地規定,讓他以後每日喝酒不許超過兩斤,吃青菜不許少於三盤,肉儘量吃瘦的,多食蒸煮,少吃煎炸,水果乳酪也可以試一試。

一邊寫,一邊想著,武二哥如此我行我素,就算知道是她的認真之作,多半會對此嗤之以鼻。於是最後的署名,除了她潘六孃的名號,又小字加了一句:故陝西大俠周侗之徒——贈。

拿出周老先生徒兒的名號壓人,武鬆總不會裝冇看見吧。

誰叫他非要娶她呢,作繭自縛,受人管束活該。

嘻嘻笑一陣子,食譜上也標個編號,放在那一排信的最末端。

最後,秋風掃落葉,把他房間收拾得窗明幾淨、整整齊齊,簡直比她自己平時還打理得利落。在外麵收垃圾的小嘍囉一個勁兒地誇嫂子會照顧人;這話她受之有愧,其實有點惡作劇的心思:讓他回來之後,明麵上東西都找不到。

看看一晚上的成果,十分滿意。

天色漸黑,她坐在屋裏,聽到院子外麵的兄弟們飲酒歸來,撒著酒瘋唱著歌,那聲音氣氛,倍感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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