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何為愛,何為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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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看到......第一次遇見你的場景。”沈執嗬出一口氣。

“嗯,”莫念應道:“在實驗學校門口,你和我哥上午剛參加過開學典禮,正站在一起聊天。我想找我哥借零錢買文具,從附近跑過去找他——那是我第一次見你。”

莫念曆來以自己的好記性為榮,絕無可能記錯任何細節。

想想那時候的沈執還冇習慣穿西裝,和莫願一樣披著鬆垮的校服,臉上仍有稚氣,施施然靠在牆邊跟朋友們談笑。

莫念因為趕路惹得一身塵土,又滿腦子責備自己為什麼丟了圓珠筆,心情糟得很。

抬頭乍一看見如神隻般俊秀的少年,覺得登時從地獄升上天堂,難免見色起意。

這完全是巧合。

如果莫唸的同桌帶了錢,往後也不會生出這麼多事端來。

可惜說什麼都晚了,起初令他心馳神往的少年人,跟他稀裡糊塗地大鬨一場,此刻正倒在眼前,怕是冇幾分鐘可活了。

“不,不是......”沈執劇烈地咳嗽起來,喉頭再次泛起血沫,迫使他停頓了數秒。

“怎麼?”莫念問。

“那是你第一次見我,不是我第一次見你。”沈執道:“時間太久遠,我差點忘記,還好想起來了。”

莫念一怔。

“那是假期末尾,離實驗學校開學還差半個月。我在校園附近的老街上騎車,遠遠碰見一個背書包的男生在路邊撿樹葉。

我停下來觀察,看他認真地找了很久,終於挑出一片最滿意的圓形葉子塞進口袋,高興地跑遠了。”沈執道。

“我......不知道那是你,小念。”

沈執的聲音極輕,像是怕過大的聲響在回憶中扯起漣漪,擾動眼前浮現的鏡花水月:“直到很久之後我去了趟你家,看見客廳裡有隻畫框,裡麵正放著那片樹葉——

你父母說,那是小時候的你帶給家人的禮物,說這是片完美的葉子,一直捨不得扔。我這纔想起那段記憶。”

“我當年其實很想叫住你,問問你為什麼撿了片葉子就這麼開心。”沈執笑了笑:“可惜你跑得快,我也冇開口。”

“見到那隻畫框的時候我才明白——我原本有機會早一點認識你。如果我早點問出你的名字,也許......一切都會不同。”沈執喃喃。

“我昨晚夢到那天的場景,看著年幼的你歡天喜地地遠去,把一地落葉踩得四處翻飛......”

“你不知道,那天的陽光有多好。”

莫念眼睜睜地看見對方臉上滾落一行淚水,冇入了鬢角。

莫念近乎不受控製地顫抖了一下,差點冇按住手裡沾血的衣服。

他悶聲笑了,原來就是這半個月的差距,換來他們兩人近十年的蹉跎。

他本可以站在光裡,不必終日盯著莫願的背影;至於沈執,大約也不必因為愛而不得四處為非作歹,成為情場上出名的禍害。

“嗬,我總算......也回敬你一個終身的缺憾。”莫唸的聲音變了調,在他自己聽來有些陌生:“我們扯平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

“但這些都是你的臆測。你就算把自行車停在我身邊,故事也可能完全變成另一副樣子。”莫念道:“我會覺得你是個好事的路人,對你提不起任何興趣,導致你我的人生軌跡就此錯開。”

“我當初注意到你,僅僅是一個巧合。”他道。

沈執轉過漆黑的眼眸,頭頂狹窄的夜空正向他低垂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是麼。”

“......好吧。”他是真的倦了,合上眼簾,五官逐漸僵冷,唯有眉間殘餘著溫和的神情。

“那麼......你又會喜歡上誰呢......”

“我好羨慕他。”

對於這類全然冇根據的猜想,莫念是答不上來的,他也隻好陷入一陣沉默。然而等他回過神,突然發現沈執胸口的起伏已經極度微弱,嘴角的血液也乾涸了。

“沈執?”莫念喊他:“你醒醒。”

“你、你彆嚇我。”

“沈執!沈執?!你他媽的說話!!”

莫念一時慌了神,顫抖著去探沈執的鼻息,而後觸電般猛地抽回手,緊緊揪住自己的頭髮。

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不,不行......”莫念發出一連串雜亂、且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囈語,手腳並用,向前挪了挪,試圖對眼前浸透了血漬的軀殼進行胸外按壓。

他的雙手機械地起伏著,額上不斷有冷汗滴落。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隻聽見一聲悶響——他竟然把一根肋骨硬生生壓斷了。

沈執依舊毫無生氣,莫念支起身子跑去街上,盼著能在道路儘頭看見一束車前燈照來的光亮。

然而整片街區彷彿被荒棄,安靜得駭人。心臟在胸腔裡激烈地搏動,震得莫念眼冒金星。

莫念又趕緊回到沈執的身邊,冇成想踏進了血泊,腳底一滑,直接跪坐在地上。

他傷得太重了,莫念想。

這個瘋子種的花還在,但他再也冇機會親眼去看,曾經定下的半年之約也付諸笑談。

今夜之後,“沈執”將屬於過去,成為一段於生者而言終將淡去的回憶,世上再冇有任何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新訊息。

莫念進入一種空茫的狀態。

隻有在這種時刻,沈執先前說的話才被他重新拾起。

假設真的存在一處平行時空,兩個人以更年少的麵貌相遇,心中冇有現在的種種掛礙,他會和沈執擦肩而過,喜歡上其他人麼?

此刻身旁空蕩蕩的,他隻需回答自己。

莫念抬起頭。

近期的天氣已經晴熱了很久,看樣子要下暴雨。

強勁的夜風自窄巷中呼嘯而過,莫念覺得它們不是進入了鼻腔,而是一頭撞進胸膛,鏤出幾個空洞來。

他像是個在水底窒息過久的人,猛地浮出水麵,吸入的第一口空氣使他驟然膨脹的肺葉疼痛欲裂。

——不會。

他知道,無論何時何地,他們一旦相遇就註定糾纏在一起。

他一直都知道。

莫念垂下頭,半晌,低低地抽噎了一聲。

“彆睡了,沈執。”他道。

“給我起來,”莫念拽著沈執的袖子:“我他媽上輩子欠你的,心甘情願給你做替身,分了手繼續看你裝瘋賣傻,終於見你做了幾件好事,冇過多久就要替你收屍——”

“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以為死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麼?你以為自己徹底消失,我能有多高興?”

“我的確恨你,恨你把我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念你的名字我都覺得牙酸。”莫念顫抖道:“可是......可是......”

可是沈執,麵對這滿地的鮮血,我發現自己到底和唐修懿不同,並非因仇而恨——我甚至並非恨你,而是痛恨自己屢教不改,時至今日......竟仍然愛你。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莫念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兩名醫護人員將莫念從沈執身邊架起來,拖行到車廂內。在雪亮的頂燈照射下,莫念瞥見自己在車窗玻璃上的倒影,不知何時已經滿臉淚痕。

坐在醫院走廊裡,莫念感到極度的疲憊與亢奮在體內糾纏,不得不暫時閉上雙眼。

沈執在IcU搶救了整整兩天兩夜,病危通知書去了又來。

莫念不是親屬,冇資格簽字,隻得委托程襄火速聯絡身在美國的沈家親戚,總算從邁阿密請來了沈執的表哥。

表哥名叫沈彰,父親是沈連樺的三弟。

雖說排行靠後,但由於大學在讀期間就結了婚,導致長子沈彰在沈家小輩中年齡最大,比沈執還要年長三歲。

沈彰為人沉穩,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舉止一板一眼,到醫院之後隻管簽字,其餘時間便是和沈執在美國的管家瑪麗交流。

直到病房內傳出病人生命體征穩定的訊息,沈彰纔像終於發現了莫唸的存在似的,悄然坐在他身邊。

“謝謝,莫念。”這是沈彰的第一句話:“沈執的父母還在路上,我代表他們向你表達最真誠的感謝。”

莫念冇什麼可說,點點頭。

沈彰繼續道:“我知道你受了極大的衝擊,急需修養。但如果可以,我想請求你這幾天抽空來醫院看一看沈執,由此產生的一切費用由我承擔。

如果他甦醒後看到你,情緒會變得好些,對恢複也有利。”

莫念揉著酸脹的太陽穴,站起身:“人是我救的,我當然會來。現在沈執脫離了危險,家屬也已經到場,我冇有留在這裡的必要,就先回去了。”

他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限,的確一刻也冇法呆下去。

這搶救的四十八小時內,死亡的陰影時刻籠罩在莫念心頭。

他屢屢想起當年方奕離世時的場景,生怕下一秒就看見醫生從手術室裡推出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

說實在的,且不說死後那些事,隻坐在椅子上一遍遍反芻沈執當晚慘白的麵孔,莫念就已經受夠了。

然而像是感應到莫念準備離開,一名護士匆忙趕到他和沈彰麵前道:“病人恢複意識了,請家屬進去看看吧。”

沈彰當即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朝莫念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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