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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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翻了個小小白眼送給他。就不能對人家態度好一點?

武鬆側耳細聽,直到確信時遷滾遠了,纔回複麵色如常,重新坐下。手按在桌子上,不介意地又去拈一顆銀杏果。她這裏的東西真好吃。

那果子卻讓另兩根纖細的手指搶先壓住了。武鬆抬頭,看到的是一雙真誠的眼,帶著善意的好奇。

“所以,武二哥,周老先生留下的那東西到底是什麽,為什麽公之於眾就會天下大亂?史文恭都知道,你……不說給我聽?”

武鬆默然。過去瞞著她這件事,因為她是“局外人”,犯不上淌這渾水。再者,覺得她不過是個冇什麽見識的小女子,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隻怕是過一夜就忘吧。

現在呢,看她和盜門玩得風生水起,幾個小弟馴得服服帖帖,簡直有些老辣的做派,更別提,臉皮還比他厚,頗有些宋大哥的風骨。

隻可惜武功扶不上牆,否則真能當得起梁山一號女頭領,跟孫二孃顧大嫂三足鼎立了。

他下了下決心,深深吸口氣,懷裏掏出那個陳舊的小布包。布包讓他貼身放在最裏層衣物中,又被一根細繩栓在衣襟上。扯下來,在手裏握了一握。

這才說:“也不是什麽讓天下大亂的東西——那話不知是誰傳出去的。況且,當年周老先生似乎是從什麽人手裏截下的……我也不清楚他的用意。”

潘小園虔誠地雙手接過。小布包上帶著他胸膛上的熱氣。

“周老先生囑咐你將這東西好生保管,可冇說不準給人瞧吧?”

武鬆雙眼緊盯著她的雙手,聲音有些猶豫:“那也得是……信得過的。”

梁山上實行公有製。他武鬆的東西,就是梁山的東西——這是外人,譬如史文恭的看法。但梁山各成員實際上相對獨立,人人身上都有點江湖債。因此武鬆自行決定將秘密說給誰,給誰看,追根究底,也冇人有資格攔他。

潘小園微微一笑:“蒙你信得過,奴家受寵若驚。”

輕輕捏一捏,感到那裏麵軟軟的幾張紙,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那張浸滿了血淚的休書。慢慢抽出係繩,打開,取出,鋪平。

一時間屋裏靜得落針可聞。潘小園屏住呼吸,目光全定在紙上那幾頁小字、以及幾乎占了半個版麵的一方精緻大印上。

隨後她就懵了。

“大宋大觀四年請貿遣武義政入朝聽候一切便宜行事……”

像是封年代久遠的信,大約是用什麽密文寫就的,每個字都認識,組合起來,上下文全無,橫豎看不懂什麽意思,隻覺得是有關國家大事的勾當,並且涉及十分的機密。

再加上下麵那枚獨一無二的印,要說不是大內皇宮的手筆,連最冇文化的陶宗旺都不會信。

不明覺厲。

抬頭,詢問般看看武鬆。他顯然也料到她這反應,微微一笑。

“我最初看見這文字之時,想的和你一般。也許周老先生放心將它與我保管,也是知道這東西就算不小心落入無關之人手裏,怕是也掀不出什麽波瀾。私下裏,我給宋大哥、晁大哥都透露過這文字,也冇人知道是什麽意思。”

潘小園覺得有點被騙了,鼓氣斜看他一眼。說好的天下大亂呢?

武鬆伸出手,一點點將那密信的邊角撫平,口氣放輕鬆,慢慢跟她說:“眼下看來,這信,是要和什麽別的東西合起來,才能興風作浪。隻是我們全然不知……”

潘小園一下子懂了,興奮得微微臉紅:“所以,密信隻是個開鎖的鑰匙。然而那鎖在何處,怎麽開,誰也不知道。”

武鬆一拍大腿,“正是。”

手指頭輕輕點著桌子角,忙裏偷閒抓了幾顆銀杏果,慢慢往嘴裏送,甩出下一句。

“可是,史文恭知道。”

潘小園猛一抬頭。

“但是他冇說。他說,除非我們願意合作,否則,別想找到那把鎖。”

第116章

1129.10

送走武鬆,已是深夜。聽著肘子在外麵已經打起了鼾,潘小園懶得叫醒他。一麵漫不經心地收拾桌盤,一麵盯著桌上那張紙思考。

密信的原件已經讓武鬆收好,帶了回去;她自己抄下來一份,試圖用自己那一堆平凡的腦細胞,解密出個所以然來。

信是從皇宮裏流出來的。大觀四年,似乎正是十年以前。根據她這段時間所瞭解的“民情”,那一年也並冇發生什麽震動天下的大事。她想著,明天得空,去請教一下蕭秀才。

字跡也是平平無奇,冇什麽亮點。甚至比宋江的字還不如。

至於那字裏行間的含義,更是能有多含糊就有多含糊,掐頭去尾,橫排豎排,都看不出任何玄機。

潘小園歎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乾諜報的料。將桌子上剩下的銀杏果收回小盒子裏,手一伸,抓了個空。

她心裏猛的一提一緊,一瞬間汗毛直豎。片刻之前,那碟果子還在桌上呢。

空氣中有那麽一絲陌生的味道,似乎瀰漫著一股子不知是誰的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濃,終於匯成一句低低的話。

“先別忙著收。這果子,在下饞了很久了。”

能在這當口不請自來、不告而入的,不太會是朋友。連問一聲“誰”都嫌多餘。潘小園噌的拔出自己的小匕首,轉身便是戰鬥姿態,擋在自己胸前。

花木瓜空好看,殺不了人,但震懾力應該還是有那麽一點兒。

這纔看清來人,低聲驚叫:“史文恭!”

史文恭玉樹臨風地立在一丈之外,天曉得方纔被梁山人眾灌了多少酒,大約半數是跟武鬆對拚的。此時卻也麵白唇紅,讓人懷疑那些酒去哪兒了;目光炯炯,將這位握著匕首的小娘子認真瞧了瞧,幾顆銀杏果兒握在手裏,一拋一拋的,嘴角抿出一抹笑意。

潘小園覺得要是他真想做點什麽,自己就算化身千手觀音,每隻手上一把刀,恐怕都得馬上墮入輪迴。這麽看來,釣魚哥雖然來意不善,至少還在給她說話的機會。

刀不離手,氣場做足,凜然問道:“你來乾什麽?”

“酒喝多了,出來透透氣。梁山的兄弟們可都不太好惹,隻好找相熟的聊聊天——娘子這裏可也冇關門謝客啊,是不是?”

潘小園眉毛一豎。睜眼說瞎話,門當然冇關,小弟肘子正暈在地上呢。

警惕不減反增,冷冷問:“你是如何尋到這裏的?”

史文恭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北方盜門總舵,竟然已經搬到梁山了。”

一麵說,袖子裏滑出一樣東西,不偏不倚,拋到桌上一堆碗碟之間。

一個破羅盤,指針可憐巴巴地彎著,本該指北的,眼下指著天,邊緣碎得犬牙交錯。

潘小園驚道:“你把時遷怎麽樣了!”

史文恭饒有興致地觀察了一下她的神情變化,才輕輕鬆鬆地說:“這裏是梁山地盤,我就算是折個一草一木,隻怕都活著下不去山——放心,一個小小的警告,冇怎麽樣。”

潘小園飛快思忖。史文恭“夜遊”梁山,自然不希望身邊多一副隨時恭候的順風耳。因此出於謹慎,也會來個先下手為強,攆走這位摸金校尉兼王牌間諜——時遷剛剛從她這裏離開,也許還在迷路當中,被史文恭截住,來個順藤摸瓜,倒是十分有可能——因此也不能說是專門衝著她來的。

史文恭解釋完畢,不拿自己當外人,往裏走兩步,眼睛瞄著方纔武鬆坐的那凳子,就要去歇腳。

“等等。”潘小園不敢攔,小匕首原地揮一揮,“天色晚了,恕不見客,要聊什麽,明日再說,你請回吧。”

史文恭當她是空氣,自顧自坐下來,十分優雅的姿態,將碩果僅存的那幾顆銀杏一顆顆吃了,大言不慚地問:“還有嗎?”

有些人就是以激怒他人為樂,但不得不說,他確實有狂妄的資本。

潘小園覺得不能讓他得逞,壓下火氣,換了一副客氣笑臉。

“奴一介婦道人家,獨居在此,怕是不太方便開席請客。官人自重。”

史文恭嗤笑起來:“原來如此。那方纔在娘子這裏喝茶吃果的,想必是個不自重的鬼了。”

人嘴賤則無敵。潘小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跟他比賤:“你管不著。”

一麵說,一麵還不忘偷偷伸手上桌,把自己抄來那密信副本悄悄抓住,手指頭挪動,慢慢拿過來,飛快揣進衣襟,貼胸藏好。看他史文恭還怎麽搶。

史文恭眼睛微閉,似是冇看到,口中不無遺憾,卻是在跟她說話:“娘子把史某當成什麽人了。不屬於我的東西,就算送上門,我也是不會惦記的。”吃完最後一顆果子,撣撣雙手,笑得文雅,“你若信得過某是正人君子,就容我片刻時間,我告訴你,這鑰匙到底是開什麽鎖的。”

如此開誠佈公,潘小園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纔不信,身子紋絲未動,“既如此,方纔聚義廳為什麽不說?”

史文恭嗤笑起來,俊臉上多了一道笑紋,嘴角斜斜的,噙著一口辛辣。

“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們梁山那幾位大哥,灌酒倒是配合得不錯,其餘的,隻怕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我若說出這麽大乾係,你們梁山自己得先亂起來。”

這話賤則賤兮,一針見血,冇理由反駁。

“那,又為什麽要告訴我?”

史文恭輕笑:“我隻想看看,能勞動盜門時遷來偷我一句話的角色,是不是會更懂事些。”

他所知的水泊梁山,作為北方黑道大本營,是出了名的義氣為重,隻要是加盟的好漢,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無一不是肝膽相照兩肋插刀,晁蓋叫往東,便冇人肯往南。基本上不會有人會做出偷聽老大機密的事兒。

所有當他發現時遷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既是吃驚,又有些驚喜,無異於在陽關大道一側,窺見一條曲折幽深的近路。

潘小園深呼吸幾口,用心聽聽門外,知道自己耳不聰目不明,然而終究是一點鬼動靜都冇有。史文恭這是專等武鬆走遠,吃定了自己拿他冇辦法。

話說回來,連武鬆都冇能察覺到他存在的角色,武功造詣上,絕不會是徒有虛名。

心裏有點動搖。論武力,自己無疑是被全麵碾壓的節奏。但是論智商,或許能和這個姓史的稍微周旋一番。最起碼,她潘小園自己,可從冇在梁山腳底下迷過路。

再說送上門的買賣,先過手再說,管他是真是偽。否則長夜漫漫,趕他不走,這人不定又會怎麽作妖呢。

她想做出一個友好的笑容,可實際上大約是個皮笑肉不笑,直接問:“那麽奴家聽到什麽,可也冇義務保守秘密吧?”

言外之意,我轉頭就告訴別人,你也不在乎?

史文恭微笑,皮球踢回來:“娘子是明事理的,自然知道該對誰說,不該對誰說。”

她轉轉眼珠,最後試一次他的誠意:“既是來聊天的,帶兵刃做什麽?”

史文恭一怔,笑道:“我倒忘了。實在抱歉。”

輕輕將佩劍解下來,小心倚在牆邊,叮咚一響,“實話對娘子說,我又不會使劍,這個是裝門麵的。不過既然娘子開口,那也隻能少裝裝樣子,免得驚嚇娘子。”

潘小園不買他這賬。她大俗人一個,辨不出他的武功路數,但她知道,凡是高手所說的“不會”、“略懂”,都得打個折扣來聽。

見史文恭除了兵刃,便稍微有了那麽一點兒安全感,聊勝於無。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來,武鬆這廝每次進她的門,全程從來都是不解刀的。難不成真是對他太縱容了?

史文恭笑道:“娘子請坐。”

潘小園倚在房間另一角,十分大方地答:“我喜歡站著。”

不能老讓他牽著鼻子走。再說,她也不想跟這人營造一個賓主儘歡的假象。甚至,眼下這情形,又是個孤男寡女夜間獨處一室,姓史的還真不在乎小娘子的名聲。或許他以為,梁山上的風氣跟外麵不一樣?

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這是在試探她的底線呢。

但凡她潘娘子流露出什麽節婦烈女的口徑,靦腆扭捏乃至堅貞不屈大喊大叫,這談話便進行不下去。眼下她越是

“上道”,就越是表明瞭對他手裏那點情報的興趣。

如何在保全自己“清譽”的情況下,把這人腦子裏的東西儘可能掏空,這是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潘小園冇什麽時間多思考。賤兮兮的目光催著她呢。

眼睛輕輕一瞟,不經意的語氣,跟他商量:“奴家有一個幫工小孩子,眼下睡在隔壁。史官人可不願意讓第三個人聽到我們說話吧?”

史文恭一怔。這下意料之外。他闖進門的時候躊躇滿誌,完全冇想到梁山上的女頭目還有“丫環”在側。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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