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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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指著他手裏那碗,“那你還喝?”

“痛快。”

“想冇想過我今天為什麽請你?”

“冇有。”

潘小園猛一抬眼。看到的是月光映著的半邊英挺的輪廓,點漆般的眼,微微側著,凸顯出眼尾流暢的弧度來。那眼一眨,模糊的圓月背景上,便掃出一排明晰的睫毛。不長,但密,好像能把那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在進入他眼簾之前,都濾出八分的清澈乾淨。

他微微轉過來。她便覺得在他眼裏,自己也有些透明得無所遁形。

不過那感覺稍縱即逝。武鬆將衣領扯得鬆了一鬆,又指了指麵前的空碗。潘小園不失時機地給他滿上。武鬆端起來,這次手上有點慢,灑了幾滴出來。

潘小園識趣地捧了杯子,又坑了他一碗,也覺得手有點軟。

他說得也真對。醉了便是醉了,力氣收回身體,化成了膽量。

她突然問:“方纔為什麽不應張大哥的話?”

聲音不大,清清脆脆的,好像酒碗裏掉進一顆酸酸的梅。

武鬆手一僵,手裏那碗酒又灑出來一片,濕了他袖口。

潘小園格格笑著,毫不客氣地看他一眼,眼兒媚,醉意濃。尖尖的手指從袖子裏伸出來,捏住他袖子,輕輕給捲起來,捲了一層,又是一層,直到露出粗糙的麥色肌膚,骨骼硬朗的手腕,腕上微微緊繃的筋。

“要是你宋大哥親自來做媒,你——娶不娶我?”

他呼吸忽然有些急了起來,抽回手,轉頭賞月,賞出一身汗。

終於艱難開口:“我……按道理……”

潘小園不讓他琢磨太久,一起身,血衝上頭,手撐著桌子沿兒,居高臨下地看他,惺忪的眼,忽閃忽閃睜著,頭上釵兒亂晃。

她帶著酒意,笑著,努力做到吐字清晰:“不用你為難,因為我——我不會嫁,嘻嘻!你知不知道你是——誰……我——說過,不要你……照顧,過去是大話,自不量力,如今……如今……”

她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兒,不過氣場上耀武揚威,頗有些小人得誌之色,甚至有點挑釁的意思,舉起自己那酒杯,這次冇有慢吞吞的抿,一口悶了,杯子倒轉過來,一滴不剩,叮的一聲扣回去。

“如今也、不會……讓你為難……”

武鬆不知是被鎮住了還是怎麽,這次冇跟她唱對台戲,眼簾微微垂著,依然不出聲,默默端起那碗,跟她輕輕碰了一碰,灌下去。

潘小園又忽然矮下去,湊近他麵前,飽含感情地問一句:“生氣啦?”

“……”灌一碗。

“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請你了?”

“……”點點頭,再一碗。

“怪我嗎?”

“……”搖搖頭,再一碗。

“你別醉倒在我這裏,回頭說不清楚。”

武鬆潮紅著臉,輕輕嗯了一聲,眼睛半睜著,似乎突然才發覺,她已經離那麽近。細細的喘息聽得見,密密的汗珠沁鼻尖。小巧的紅唇,軟軟糯糯咕噥出那麽一句話,就自顧自地微微嘟起來,唇邊似乎抿著一小圈酒液,被她的氣息一蒸,顏色成了蜜。

他不由自主地低頭湊近了些,想瞧個清楚。不知哪兒來的清香,愈發清晰明顯。一雙瞳仁中,一雙憨態可掬的人,就那麽直直看著,太近了,目光中全無焦距,反而有些較勁的意思。

鼻尖碰到鼻尖,濕津津的汗珠子。她忽然嘻嘻一笑,白盞子擋住半邊麵孔。香臉半開嬌旖旎,辟寒金小髻鬟鬆。

他果斷伸手,捏住她頭上那支搖搖欲墜的簪花釵兒,一把拔下來。烏油油青絲如瀑,滑落左右肩頭,髮梢俏皮地跳了兩跳。

惡作劇成功,看著對麵惱羞成怒一張臉,他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袖子將桌麵一掃,沉沉趴桌子上,一動不動了。

潘小園咬牙切齒,將武鬆用力一推,冇反應;悄悄掐一把胳膊,冇睜眼;學孫二孃,拽著衣服往上一提,紋絲不動。

她對月長歎,感覺自己馬上也要堅持不住,掙紮著起來,氣哼哼把那釵兒從他手裏抽出來,挽住頭髮,先隨意紮上;然後扶著牆,跌跌撞撞去拜訪隔壁的大和尚。

現在這情形,恐怕隻有魯智深才能把武鬆弄回去了。潘小園心裏還暢想著,回頭武鬆讓大和尚像提禪杖似的提起來,一把扛在肩膀上,那畫麵簡直不要太美。

可惜剛走近,就聽到隔壁的陣陣鼾聲,雷霆一般,跌宕起伏。半罈子羊羔兒酒的威力。

潘小園歎口氣,覺得徹底被世界拋棄了。搖搖擺擺走回去,煞星已成睡神,叫、戳、拉、拖、擰、拍、抓,什麽法子都用上了,武鬆卻還是絲毫不給她麵子,隻是動了動手臂,嫌熱,自己衣裳扯開半截,胸膛散著暖意。

有什麽稀奇,她又不是冇見過。潘小園咬緊牙,肩膀全力一拱,人家借力翻下去,玉山傾倒,就臥在她那幾盆群魔亂舞的花草中間,酣酣一枕,蓋了一身的月光。

潘小園拿他冇辦法,乾脆不管了,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那“隱形之手”的橫批底下,開門進去。聽得貞姐在側間睡得正熟,她自己輕手輕腳的洗把臉,撲到鋪上,不一會兒就動彈不得了。

做了兩個夢,又忽然醒過來,酒勁兒還在頭頂盤旋,卻趴不住,半睡不醒的從床底下拉出一團富餘被單,暈暈乎乎推門出去。

武鬆還在原處,手裏還攥著那朵從釵兒上拔下來的花兒。她嫌棄地看一眼,跪他身邊,被單撇他身上,稍微給拉拉平。末了又實在忍不住手欠,蹲下去,九陰白骨爪,把他頭髮全扯散,心滿意足地溜回去了。

天空居然已經隱隱的開始泛出靛藍,這一夜鬨的!

第101章

989.10

等潘小園睜眼,發覺自己依舊躺在自己的床鋪上,衣裳都冇解,頭髮亂蓬蓬的,眼睛裏迷迷糊糊,頭有點疼,一轉頭,小幾上放了碗水。

天光大亮,日頭已經將空氣曬得燥起來。

潘小園一骨碌起來,將水喝了,側間探頭一看,貞姐也不在。

趕緊開門出去,被陽光晃得閉了眼睛。定睛再看,院子裏東倒西歪杯盤狼藉,貞姐瘦瘦小小的身子正在忙前忙後的收拾呢。見了她,甜甜一笑:“六姨早!”

武鬆早冇了,那被單胡亂掛在兵器架上,想是去得匆忙。

她趕緊跑過去,訕訕叫停貞姐:“你忙個什麽,去叫董蜈蚣他們來收!唔,幾時了?”

貞姐這纔想起什麽,趕緊放下手中活計,笑道:“哎呀,快開午飯了,我去小廚房給你盛點飯來?”

潘小園愣了一陣,又看看太陽,才徹底接受了這個事實。臉一紅,為自己這麽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懶覺而羞愧萬分。再想想昨晚上乾的那些事兒,簡直想他孃的去後山找隻大蟲把自己吃了。

果然酒是任性作死之源。武鬆這酒鬼是怎麽平安活到這麽大的?

當然還是高估他了。武鬆再厲害,畢竟是肉身凡胎,也冇見他用內力把酒液從小拇指逼出來什麽的,所以說醉倒得正得其所。再喝,恐怕就成了聊齋中的酒蟲了——或者換個不迷信的說法,來個重度酒精中毒,這後果她可擔不起。

過去檢查下,最後一個罈子裏的最後一點羊羔兒酒,還剩薄薄的一個底兒。她暗叫慚愧,本來若是灌他不醉,還有個第二套備用方案,眼下用不著,謝天謝地。

貞姐還問呢:“六姨,你臉怎麽紅了?”

她摸摸小姑孃的頭,果斷抿出一個燦爛微笑:“精神煥發。”

不讓她再問第二句,去後麵打水、洗漱、梳頭、換衣裳,吃了兩口點心,把肘子肥腸叫來跟著,信步往山上走。

她發覺肘子肥腸看自己的眼神,多少都帶了點曖昧。昨天聽了舊主人張青的那一句駭人聽聞的話,回去不定八卦了多久呢。

眼睛稍微一瞪,兩個小弟立刻知趣地低頭看地,麻溜往前走。

江湖規矩,大哥大姐們的私事,小弟們是無權過問的,就算大哥什麽事做得不地道,小弟們也隻能赤膽忠心地幫襯;大哥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小弟們有義務拿命去保守。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就是典型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潘小園看那倆人謹小慎微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低聲說:“昨天那事,說來話長,你們隻記著,別跟別人說就是。”

如此不見外的語調,肘子肥腸同時鬆口氣,也不敢問到底怎麽“說來話長”,連忙點頭如搗蒜,表示自己和大姐一定統一戰線,絕不到處多嘴。

潘小園安撫了小弟,自己反倒有點踟躕,放慢腳步,下了下決心,才命令道:“咱們……去斷金亭,看一看。”

一路上幾乎冇什麽人,附近的幾排耳房,門前全都掛著大鎖,要麽就是有小嘍囉看著,幾乎是萬人空巷的節奏。梁山上的三日狂歡還冇結束。斷金亭裏,扈三娘正進行著她的第二戰。

等上到半山,人卻漸漸多了起來,都是往回走的。人人神色激動,交頭接耳,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麽。而大家手上基本上都是空的。

潘小園心裏頭突然一絞,已經明白八分了。

如果扈三娘兩戰全負,那麽她命運已定,校場周圍的那些占地盤的鞋子、席子、板凳、衣裳,應該已經被大家收走,帶回家。因為不會再有第三戰了。

嗡嗡嗡的議論聲由遠及近,嘈雜傳來,全都在長籲短歎。

“……所以說,吃酒誤事,不是吹的!不過,敢像他這麽任性妄為的,全梁山怕是也冇第二個……”

“瞧人家林教頭,不比他能耐差吧,戰前準備了三天,滴酒未沾!他倒好,不知跟誰拚酒拚了一晚上,直到鑼響也不見人,派出多少人去找。最後你猜怎的,據說是讓石秀兄弟在小樹林子裏發現的,整個人他孃的就是一坨大酒糟,哈哈哈!石秀把他扛過來的時候,那臉都憋紫了……”

“哼,還不是裝過頭了,冇把那婆娘放在眼裏唄。真以為她是景陽岡上的大蟲,隻有蠻力,不會武功呢?”

“朱武軍師說了,這叫驕兵必敗……”

另一邊的一簇人,還在興高采烈地重現方纔的打鬥情形,一招一式的回放,做著技術分析:“不不,不是拳路互相剋製。醉功夫也有醉功夫的門道。一分醉打力,五分醉打巧,七分醉打寸,若是不小心落得十分醉啊,那反倒是:用火不戢,過猶不及,嗚呼哀哉嘍!”

大家哈哈一笑:“不過這倒好,明兒還能有一場熱鬨瞧!”

突然有人想起來:“武鬆呢?咱哥兒幾個安慰安慰他去。嘻嘻,真冇想到他也有今天……”

換來一陣大笑:“哪輪得到你?宋大哥正‘安慰’他呢,說是要禁他一個月的酒,哈哈哈!”

這事若放在別人身上,今日的戰力如此反常,可能還會被質疑兩句。但武鬆愛裝逼在梁山上是出了名的。隻不過他此前一直是實力裝逼,別人就算看不慣,也拿他冇話說;今日馬失前蹄、陰溝裏翻船,不少人倒是喜聞樂見。

人群中五花八門的言語,一陣風般掠過大路。有幸災樂禍的,有痛惜歎氣的,有忿忿不平的,有純看熱鬨興高采烈的,還有冷嘲熱諷的,說扈三娘這小娘皮,這回走了狗屎運,今日爆了個冷,隻要明天她冇缺胳膊斷腿,拿下王矮虎,她這條命就算回到自己手裏,冇人能取了。

“死掉的兄弟們也隻能當白死了,哼,隻便宜了王矮虎這個色鬼,明兒大家看吧,我賭他肯定得不要命的趁機占便宜!”

“哈哈哈哈,那可是得擦亮眼睛瞧……”

潘小園倚在角落裏,心中充滿了作為罪魁禍首的罪惡感。不過也不能全怪她禍水,是不是?武鬆這廝哪能輕易讓人灌成那副德性,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從答應她邀約的那一刻起,大約就做好了自廢武功的準備。

他還挺體貼,半途醒來,知道把自己挪動到小樹林,換個現場,免得將八卦之火引到她那小院去。

這下好了,他在江湖上夠被人笑話好一陣的了。但笑話跟笑話不一樣。擔一個“裝逼遭雷劈”的虛名兒,總比被人說武功不濟,或是罔顧義氣吃裏扒外要強得多,起碼他自己不在乎。

潘小園有點擔心,萬一他磕著傷著了呢?尋思半晌,還是覺得有點冇臉見他,回去小廚房準備了點吃食,裝盒子裏,帶著小弟往武鬆的宿捨去。武鬆冇在,看門的羅圈腿說,他還在聚義廳,跟宋大哥深刻檢討呢。

潘小園好聲好氣地說:“煩請大哥把這些東西遞進去,回頭就說是我送的,慰問一下。”

羅圈腿十分給麵子地雙手接過了,問那裏麵是什麽。

潘小園有點不好意思:“綠豆湯,生雪梨兒,解酒的。”

從武鬆宿舍往回走,剛繞進關前小路,就走不動了。

眼前橫了一大片陰影,上下相等,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不高興的氣場。他雙目圓睜,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潘小園無意識地一讓,他也跟著一擋,擺明瞭是截她的路。

肘子肥腸當即就躬身作揖,低頭看地:“大哥!”

他倆上山晚,資曆淺,雖然不認識是哪個大哥,但先拜為敬總冇錯。

潘小園隻覺得螞蟻爬上脊背,頭頂上栓了根看不見的線,一舉一動都讓人拎起來了。

第一次和不高興大哥遇上,是他給她解了王矮虎的圍;此後似乎還有一兩次,不過是被他遠遠的甩了幾個白眼,連一句話都冇說過。她甚至潛意識覺得,不高興大哥肯定是不高興說話的,不然怎的每次聽他出聲,都是“哼!”的一聲呢?

梁山上看她不順眼的人不是冇有,因此對於不高興大哥,她也是能躲就躲,裝冇看見,冇想著去招惹。

這回躲不過了。

“哼!”麵前的鐵塔冷冷地發話了,“果然不是什麽正經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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