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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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人依然是麵無表情,除了朝場下的晁蓋、宋江微微點頭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塊安靜的岩石。那根斷掉的彩絲絛讓他緊緊握在手裏,隨著槍桿子微微的晃。

陰雲慢慢的散了。陽光重新灑在校場上。林沖的影子蓋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數了十下。林沖移開了槍,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禮貌地結束了比試:“承讓!”

扈三娘輕輕地點點頭,還了一句江湖套話:“林教頭好手段,在下……佩服。”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憊。這是她自上場以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她有生以來,跟林沖說的第一句話。

她說完這句話,好像完成了什麽任務似的,長出一口氣,又掙紮著起身。可惜力氣已經耗儘,隻落得一次次失敗。

圍觀人眾裏,已經有人開始笑了:“嗬嗬,腰挺細……”

扈三娘抬起眼,終於放下一點點驕傲,朝林沖投去一個請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規矩,校場內的比試,結束了,雙方便不再是敵對狀態,甚至勝者可以表個姿態,將敗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談。

可林沖不為所動,斷彩絲絛一圈圈纏在手腕上,回身便走,也冇看她,也冇再看圍觀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場。

最後還是孫二孃和顧大嫂一道,將扈三娘扶了起來,扶去斷金亭內休息,餵了點水。

裴宣隨即宣佈本場比試結束,提筆蘸墨,在那佈告上林沖的名字旁邊,加了一個飽滿的圓圈,宣示著第一場,梁山勝。

第98章

9.10

圍觀者一邊感歎著,一邊慢慢散了。但占地兒用的那些衣服鞋子涼蓆,大多還留在原處。熱鬨連著三天,明日同一時刻,還有第二場呢。

潘小園再也忍不住,跑回武鬆身邊,手一指,直接問:“明天,她這個樣子,你還打算像林沖那樣?”

武鬆的眼中罕見的猶疑,嘴角抿得直直的,彷彿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遺憾。

他說:“這便是規矩。誰讓她選了林沖。”

如果她選擇挑戰的是任何一個梁山上的平庸角色,此時在斷金亭裏喘息的絕對不會是她。如果她按照宋江的提示,選了什麽吳學究、蕭秀才,那麽她片刻就已贏了,絲毫不影響第二天與武鬆的對決。

潘小園無話可說。是啊,誰讓她自己作死,非要挑林沖呢?

就為了再將那個男人端詳片刻工夫,跟他說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再或者,知道自己勢單力孤,家裏的仇左右不能報,乾脆求個速死,下去跟家人團聚去?

平心而論,這個鍋,不能讓武鬆來背。如果武鬆明日有任何自覺退讓的意思,除了給他自己的江湖名聲抹黑,讓人笑話,更是和整個梁山作對,是藐視整個北方江湖的秩序。

有人在後麵大聲招呼武鬆,恭維他:“武二哥,明兒看你的了!這婆娘好生厲害,你可別掉以輕心啊!”

武鬆轉過去,笑道:“我就是隻用一隻手也能贏她,你擔心什麽。”

這大話說的,冇人質疑,幾個人哈哈笑著走了。

潘小園無言。眼看校場周圍的人散了一半,忍不住生出蒼涼之感。周圍人聲鼎沸,她心裏卻空蕩得鴉雀無聲,彷彿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井,為一些並不屬於自己的命運和福祉,摔得魂不守舍。

她忽然扯扯武鬆袖子,叫他:“你……”

幾乎是同時,武鬆卻也低頭,似乎是隨隨便便的語氣,叫她:“你……”

兩人同時一笑。潘小園朝他一揚下巴,意思是讓他先說為敬。

武鬆微微笑,笑容中帶著些任性,說:“我今天不想備戰。晚些時候,能不能叨擾些時刻,去你那裏喝杯酒?”

潘小園皺皺眉,彷彿冇聽懂似的,睜大了眼看他,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改口:“要是、要是不方便……”

潘小園嘻嘻一笑,好整以暇地說:“巧了,我剛剛弄了點好酒,正想請你過去品鑒一二呢。”說完,踮踮腳,左右一看,叫回自己的小弟:“肘子肥腸,咱們回,整治點小菜,晚上請客——有人要來蹭飯吃呢。”

武鬆哈哈一笑,跟肘子肥腸打了聲招呼,又跟潘小園道了聲別,自己回去了。半路上還忍不住回頭,目光落在那冷清的校場上,凝視好一陣子。

潘小園不是說大話,她那裏果然剛剛弄來幾罈好酒——不是梁山上自釀的村醪,也不是濟州府酒店裏代購來的大路貨,而是東京樊樓出品的限量版羊羔兒酒。當初孫二孃提起來,說是過往客商用來抵保護費的,六成交給山寨,四成就留給自己。張青把大部分酒拿出去賣了換錢,潘小園聽到訊息,特特趕到張青的酒店,要來了最後幾罈子。本來想用市場價花錢買,張青大手一揮,說何必客氣。

屯好酒做什麽,其實她一開始也冇個想法,但想著梁山上都是大碗吃酒的好漢,手頭備點酒總冇壞處。譬如,可以用來討好隔壁魯智深。可打開來一聞,那個濃香醇厚,再嚐嚐,度數明顯比尋常白酒高。再加上孫二孃報的價錢,斷定這是極品酒。隔壁那個花和尚喝酒論桶計,喝一碗漏半碗,誰都矯正不過來。這酒給他,純屬浪費。

於是就自己珍藏著。這會子回到院子裏,吩咐人給拿出來,羊脂壇,紅泥封兒,果然不同凡響。小廚房弄了點精緻飯菜,院子裏支張桌子,全擺起來,不覺天色漸晚。貞姐終於從私塾裏放學歸來,小腦袋裏不知被蕭讓塞了什麽,此時一臉懵圈的神情,手指頭還在劃拉字兒呢。

潘小園把自己三個小弟——董蜈蚣、肘子、肥腸——都叫來,自己捯飭一番,又讓貞姐換了身乾淨衣裳,院子裏點上燈火,大家熱熱鬨鬨圍一桌子。

梁山上冇那麽多繁文縟節。忽略拳頭和實力,大哥和小弟經常同樂共飲,算不上什麽新鮮事兒。至於像某些大哥那樣,帶著小弟一道逛院子嫖妹子,說起來也不算太驚世駭俗。

董蜈蚣搶先拿起酒壺,笑嘻嘻地給潘姐斟酒。眼下他手握柴進、潘小園的雙份人脈,在阿貓阿狗中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據說還終於讓時遷正式收進了盜門——不是做弟子,而是做徒孫,以後見著時遷得叫爺爺,董蜈蚣巴不得。

肘子肥腸冇他那麽會拍馬屁,隻得跟那兒傻坐著。相處了這一陣,潘小園也對他們瞭解了不少。肘子身材瘦小,比她自己還矮著那麽點兒,腦子活絡,以前幫著張青,想出過不少整人的損招;肥腸則智商有點欠費,塊頭全院子最大,當初就是他帶頭挑釁嶽飛,最後挨的拳頭最多。

潘小園讓幾個小弟也都給他們自己倒一杯。仨人哪肯如此不客氣,紛紛笑道:“這是東京城裏的名貴酒,小的們哪敢跟大姐你搶!”

潘小園豪爽地回道:“這是哪裏話!當初上梁山時怎麽說的來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守個什麽尊卑貴賤!喏,今兒這酒有點烈,咱們不能大碗喝,就這麽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一晚上都喝不完,你們替我省個……”

說到最後,舌尖上特別有衝動,直接像其他好漢那樣爆一句“省個鳥!”可惜還是麵子上抹不開,懸崖勒馬,改成一句文明的:“你們不必替我省。”

幾個小弟嘻嘻哈哈的給自己倒了酒。果然跟對了大姐就是不一樣,自家待遇也能提升,時不時的來個福利。

貞姐便不讓她喝,她也不會喝酒,便給她衝了杯蜜糖水。小姑娘安安靜靜的,有點心不在焉,嘴皮子有時還上下動,大約還在背白天的書。

潘小園讓她先別管功課:“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也不用全背下來。關鍵要會拿筆寫字兒就成啦。唔,就算一時練不會,我也不會趕你的。”

貞姐這才朝她甜甜一笑:“六姨供我吃穿,還給我發工錢,我……我可不敢偷懶。”

逆境中長大的孩子就是懂事。潘小園忍不住心中感歎。剛過了這麽一個月,眼睜睜看著她那臉蛋從錐子形變成了橢圓形。剛來那會兒,在飯桌上見著肉,她還不顧形象的狂吃猛塞,現在也終於不那麽稀罕了。開始還天天哭著想家想娘,現在也開始探索新環境,做事也冇那麽畏手畏腳了。有一次隔壁魯智深的直裰讓他自己弄破了,懶得拿到裁縫鋪去補,就給扔在院子外頭。剛好貞姐看見了,自作主張,三兩下就給他縫好了。大和尚心花怒放,當場賞了她一把錢,讓她去買糖去。

大和尚的手掌蒲扇大,抓的那一把錢,貞姐是兜在衣襬裏兜回來的。回去跟潘小園數數,足有三四百文,兩人四隻手都抓不完。

潘小園看著貞姐那張紅撲撲小臉兒,心裏忽然又想起來,梁山上魚龍混雜,這小姑娘年紀雖然不大,但也得教她學會防人,萬一遇到有人糾纏之類的糟心事兒,得學會不假思索地搬出後台靠山來——不過當著幾個小弟的麵,這事不便說,回頭單獨敲打她一下子就行了。

總之,潘小園將桌上眾人一個個看過去,自己這個小團隊,除了戰鬥力略渣,平均智商倒是達標,其餘也都還算很讓人滿意。

“大夥跟了我,不比跟那些資深大哥,也許來錢不快,也冇人指點你們武功,但最起碼,咱們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什麽好事兒,我也不會藏著掖著。但要掙到更多的酒和肉,還得仰仗大夥一塊扶持。這杯酒咱們乾了,就當是這一個月以來,多謝你們的照顧。”

在梁山上耳濡目染了這麽久,說話自然而然的一股子江湖氣。

總體來說,小弟們之所以對大哥忠心耿耿,要麽是傾慕大哥的名聲,要麽是拜服大哥的武力,要麽是自己能時刻落點好處。其中前兩樣名聲和武力,潘小園自覺都拿不出手,隻能著重強調第三條。

而小弟們的江湖資曆都比她老,立刻就明白這番話的意思,拍著胸脯保證,給她定心:“大姐是厚道人,俺們跟著你,不拉幫不結仇,日子過得比以前都舒坦,俺們還圖什麽?”

一仰脖,幾杯酒各自灌下了肚。貞姐也有樣學樣,自己那杯甜水也抿了一抿。頭一次被當大人,跟大人同桌吃飯喝酒,貞姐覺得自己今天格外高。

酒一入口,三個小弟同時一怔,咂巴咂巴舌頭。董蜈蚣當即眼圈就紅了。

若說方纔那番保證,還算是有點江湖套路的意思,眼下這一瞬間,三人對潘姐的忠誠度瞬間達到了最高。

何時喝過這麽高級的好酒!那芬香,那淑鬱,那細膩,那蕩氣迴腸,怕是達官貴人的桌上物,尋常江湖大哥都冇條件隨便喝到。而現在,潘姐要跟他們“有福同享”!

潘小園趕緊提醒:“這是飛來橫酒,意外所獲,怕是全山東都冇人釀得出來。就這一回,喝了便冇,以後可別指望能天天見到。”

小弟們當然表示理解。這麽一說,那酒更顯得珍貴。於是變著花樣的又把拍馬屁表忠心的話又說了一遍。

肥腸一麵砸嘴,一麵還說:“還是大姐夠義氣。就算是張大哥、孫大嫂現在來讓俺辦事,俺也得給放到第二位去……”

潘小園被捧得飄飄然然,笑道:“好,好!我……”

一句話冇說完,院子外麵已經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誰要把我放到第二位去啊?”

肘子肥腸互相看一眼,趕緊把嘴裏的酒嚥下去,忙不迭起身去開門。

潘小園啪的放下酒盞,“慢著。我說過什麽來著?”

幾個小弟同時一愣,麵麵相覷。

貞姐兒這會子給她當走狗,細聲細氣地說:“六姨不是說了,咱們院子裏住的有婦道人家,平日裏該格外注意,天黑之後,若有訪客,須得細細問過了姓名,六姨點頭,才能請進來,不能隨便開門。”

肘子臉皺成一團了,指著外麵道:“可是,那明擺著是張大哥……”

潘小園眨眨眼,“問問又不少你塊肉。”

強龍不壓地頭蛇,一個山頭有一個山頭的規矩。潘小園給自己這院子裏豎的規矩,就是“夜間訪客審查製”。雖然冇什麽實質用途,真要來了心懷不軌的,確實也不太防得住,但最起碼傳遞個信號,表明這院子不是說來就來,需要對主人付予尊重。

肘子肥腸麵對牆外的舊主人,同時尷尬。還是董蜈蚣拉下臉皮,狐假虎威地在裏麵一吆喝:“這個,敢問客人尊姓大名?”

門外靜了一刻,大約是張青有點懵。

隨後聽他哈哈大笑,對什麽人說:“你瞧,她還搞上排場了!”

聽得孫二孃在外麵笑道:“六妹子謹慎點兒也是應該的。像她這麽個嬌滴滴小婦人,又是全梁山都見過的,要是讓人隨便進,她家門檻兒早破了!”

還是女人更懂女人心思,孫二孃也知道她要的不過是個姿態,於是嘻嘻一笑,衝著董蜈蚣的方向喊:“我是東溪村酒店裏的孫二孃,唔,還有我男人張青,還有我兄弟武鬆,三個人,冇伴當,今兒夜色好,來找你家大姐喝杯酒。”

她一麵說,裏麵潘小園一麵微笑,那笑容越來越綻放,最後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說道:“快請進。”

武鬆這廝還真會揣摩她心意,大約也知道她所謂的“請喝酒”是什麽企圖,於是正氣凜然地帶了兩個電燈泡,一起來蹭她的飯,也真不客氣,冇那個心思替她省錢。

還好冇把孫雪娥也帶來。

第99章

989.10

這邊門一開,張青孫二孃立刻進來。他倆一直在山下經營酒店,還冇造訪過潘小園的新居,這會子免不得左看右看,誇她小院子打理得整潔,佈置得獨特。

過了一陣,才覺得缺一個人。孫二孃趕緊出去拉:“武兄弟,怎麽不進來啊?”

武鬆確實在外麵,興致有些缺缺。白天旁觀了林沖完虐扈三娘,心情就不是太暢快;然後又接到羅圈腿線報,說派去偵查西門慶蹤跡的幾個小嘍囉——東京西京南京北京各一個,此時已經全部回了信,都說冇打探到這麽一個人,走遍了附近的州府,相貌性格家底兒相似的,聽都冇聽說過。

那個被派到東京的小嘍囉還不小心暴露身份,跟官兵乾了一架,差點送命,據說傷得挺重,連帶著在東京的暗樁也暴露了,眼下正往梁山撤退呢。

武鬆冇脾氣。要說梁山的諜報網何其精密,算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他若是自己出馬,還不一定能強過這些專門訓練過的小弟。但連這些小弟都一無所獲,那仇人的下落,真可以說是石沉大海了。

因此他已經鬱鬱不樂了許久。孫二孃一路插科打諢的給他開解,也隻不過緩和了七八分。直到孫二孃一點他腦門:“噯,六妹子請你,你要麽就不來,既然來,甩臉子給誰看呢?”

他這才拋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笑一笑,說:“聽說今天有好酒?……”

一麵說,一麵信步走入。冇進兩步,眼睛一霎,忍不住笑了一聲。

院子門邊擺著幾盆花草,都是梁山後山上挖來的尋常草木,但挑的都是骨骼清奇的種,扭扭捏捏的放成一排,好像一個個活過來的土地小妖,群魔亂舞的在迎客。靠牆立著一排搖搖欲墜的兵器架,上麵是斷刀破槍鏽弓箭,不知是哪個老舊倉庫裏淘汰出來的,全都磨損得錯落有致,十分有觀賞價值。屋門口貼著幅新對聯,一看就是求蕭讓寫的——梁山最近流行附庸風雅,蕭讓接單接得手都酸了。

但那對聯上的字,猛一看居然冇看懂。一時間武鬆對自己的文化水平產生了懷疑,眨眨眼,再讀,每個字都認得,合起來卻近乎天書,比包道乙的那一口吳語還讓人難懂。那上麵寫的是:

機會沉冇皆成本

供給需求靠競爭

橫批:隱形之手

他還在琢磨這到底是武功口訣還是算學秘籍,是她的自我勉勵還是強行裝逼,桌子後麵傳來輕聲一笑:“武二哥,你是來喝酒的,還是來視察的?”

武鬆這才發覺,進來這麽久,自然而然的不把自己當外人,還冇跟主人打個招呼,實在是不太禮貌。

側身一轉,眼神定在桌子後麵那個婉轉綽約的身影上,目光小小的直了一下子,然後迅速挪開。

今天是什麽日子,她潘六娘換了身他冇見過的鬆花色上衣,淺桃紅裙,發間釵兒頭別了一朵白裏透紅薔薇花,不知從哪兒摘來的,隨著她的笑容綻開,有節奏地搖搖晃晃,讓他有衝動伸手給固定好,或是乾脆給拔下來。那張小臉簡直是冰肌玉骨,雙頰微微的紅暈,像是被酒染的。而眉眼也似和過去略有不同,滿月盈光之下,格外的乾淨透徹,此時目光落在他身上,配合著那句打趣,透出八分率性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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