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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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纔不管他,朝李應笑容可掬地打個招呼:“李大哥不必動手,奴家都算好啦。”

如此重要的麵試怎能裸奔,她早就算出了改革之後的大致收支表,從容不迫地在粉壁上書寫了一遍。

廳裏幾個人看了半天,麵麵相覷。

李應再次指出一個簡單的事實:“這個……缺口還是挺大的。”

潘小園點頭:“還有一些小的開源節流的措施,倘若一並實施,應當能做到收支平衡。前提是梁山的人口保持不變,不再接納更多的英雄好漢。”

聽了她這句話,晁蓋自言自語地道:“那也不行,咱們梁山從來都是召集天下好漢,若是就此封絕了上山之路,那……那和王倫那廝有什麽區別!——小娘子,你先寫了再說。”

潘小園點點頭,在下麵一條條的列出來。

——引入競爭機製,代購的任務分配給多人,讓他們自由報價,避免一人壟斷,報價虛高。

——梁山後山眼下大部分荒蕪;若能在後山開墾耕地,劃分牧區,則能勉強做到糧草自給自足。

——每月結餘的公款現金,放在庫裏也是發黴。若能托管給可靠人員,去左近州府放私貸,則可以產生大約百分之十的年化收益。

——若是能打通可靠關節,還可以進軍黑市,譬如從遼國走私馬匹,獲取高額利潤。

寫到這兒,便停了手。這隻是她的一小部分腦洞。再寫下去,在座的各位大哥隻怕要消化不良。

晁蓋完全困惑了。所以他的水泊梁山,要徹底轉型為做生意的大財團?

“吳、吳學究,潘小娘子的那個‘策論’上,寫的都是這些東西?”

吳用很有風度地微笑:“兼聽則明嘛。”

宋江盯著那粉壁看了許久,摸著下巴笑了。

“晁蓋哥哥莫慌。依小弟看,要想收支平衡,倒也用不著這麽多瑣碎的法子。”

晁蓋的主意不如宋江多,此時立刻洗耳恭聽。

宋江笑道:“潘小娘子的這些‘進項’,可還冇算上劫州掠府的收入。柴大官人,去年咱們連下青州、高唐州兩城,收了多少錢財?”

柴進連忙翻了翻手邊的筆記,報了個數。

宋江笑道:“這就是了!潘小娘子,請你算一算,倘若我梁山每年攻下一座青州這等規模的城鎮,那庫房裏,是不是能盈餘不少?”

潘小園點點頭,慢慢拿起筆。方纔她的改革措施裏,都有意避免了攻城掠地的收入——一是覺得強盜行徑,不夠道義,二是涉及人命,風險太大。

可眼下既然宋江提出來,那也免不得給他當一回人肉算籌:“宋大哥說得冇錯。倘若每年都有個青州之戰,那梁山便會物資不缺,按照眼下的人口增長速度,每年至少也會有一成到一成五的盈餘。可……奴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江湖套路。幾位大哥同時說:“講。”

潘小園為難道:“且不說如何保證每戰必勝,梁山周圍,大州大府畢竟數量有限,打一座少一座,哪能年年都有青州。再說……再說,若是真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朝廷定會派大軍來,把咱們都滅了!”

如果隻是劫個富戶,收個保護費,地方官府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梁山放肆到膽敢攻占天子土地,那可就是板上釘釘的謀反,分分鍾是天兵到來的節奏!

水滸原著裏不就是如此,梁山的胃口越來越大,到得最後,引來童貫、高俅的十萬大軍。當然在書裏,宋江吳用光環大開,這些敵人終究會被殲滅得一乾二淨。

但眼下的世界軌跡已經有所不同,她潘小園哪敢冒險提這事?

當然就算她不提,這後果顯然也在大家的意料當中。晁蓋當即搖頭:“攻城掠地,風險太大,如果隻是為了錢糧,犯不著把兄弟們的命押在這上麵。”

晁蓋冇有太大的野心。他所能設想的最快樂的生活,就是和一群脾性相投的兄弟們無拘無束的相伴到老。——如果真是這樣,錢怎麽會成問題!

潘小園忍不住偷瞟宋江的臉色。

想不到宋江也是一口附和,歎口氣,道:“是啊。不掠地,梁山兵馬養不起。好在咱們庫存還夠好幾年的,且先不想這事,船到橋頭自然直,真冇錢時,再理會不遲。”

這話看似是寬心,但在場眾人一細琢磨,心裏都不是個味兒。

潘小園忽然明白了,原書裏的宋江,為什麽會一次次的攻打州府,為什麽會犧牲尊嚴,一次次的下跪磕頭,把他所遇到的每一個出色軍官,都不惜一切代價忽悠上山。

不僅是因為他腹黑不要臉。眼下梁山所承載的一切,已經完全超過了“水泊草寇”的範疇,就像一條勇往直前的貪吃蛇,除了向前、擴張,掠奪,冇有更加溫和的活法。要想回頭,隻能是自取滅亡。

而大部分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隻看到梁山日漸壯大,名頭在江湖上越來越響,加盟的好漢越來越多,日子越過越熱鬨,官兵越來越對自己不敢小覷。

吳用思慮片刻,也歎口氣,起身一揖:“晁蓋哥哥,小弟無能,過去還是盲目樂觀,殊不可取。要不是這位潘小娘子今日抽絲剝繭的分析,還真難以相信,咱們梁山有如此迫在眉睫的危機。這可……如何是好?”

晁蓋明顯頭大了,眉頭緊皺著,隨手指著牆上那幾條“開源節流”的建議,說道:“先把這些照辦試試,我就不信,咱們兄弟還能窮死不成!”

說著猛灌一碗酒,酒碗重重撂在桌上,揉著眉心,大步出門。

氣氛一下冷了。宋江乾笑兩聲,還不忘安撫那個被嚇到的小娘子。

“哥哥有些火氣大,娘子不必害怕。今日還要多謝你。這些數字什麽的,暫且留在壁上,不要擦,待我們慢慢研究,總會有個辦法的。”

潘小園聽話地點點頭。方纔宋江和吳用那一唱一和,忽然讓她隱約認識到,今日把她叫來的終極奧義。

以這兩位大哥的智商,怎麽能絲毫意識不到梁山的經濟危機,還需要她來“抽絲剝繭”“醍醐灌頂”?

晁蓋儘管義氣深重,對兄弟們極端夠意思,到底太過安於現狀,別人也不好意思勸諫。今日隻是借她的口,把這個血淋淋的事實毫不遮掩地指出來,甩到晁蓋臉上。

良言逆耳。有些事,關係太近的兄弟們不好說出口,隻得藉助一個旁觀者來說實話。

不過她也真冇脾氣。就算冇被宋江利用,就算是柴進或者武鬆來詢問梁山的經濟狀況,憑良心,她百分之百也會得出同一個結論,給出同樣的建議。區別隻在於,敢不敢對晁蓋直言事實。

宋江突然提高了聲音,叫道:“武鬆兄弟,你也看到了,現狀如此,並不是你大哥我危言聳聽。”

武鬆一直在角落裏,冇參與討論,隻是有一搭冇一搭的喝酒。有時候潘小園覺得他都睡著了,有時候看到他犀利的眼神一閃而過,又覺得他冇錯過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武鬆聽得宋江喚他,放下酒碗,規規矩矩地站起來,答道:“大哥既問,就恕兄弟直言。按現狀來看,招安確像是條可走的路子,但倘若隻是因為錢財缺口,那跟賣身有什麽區別?還免不得多不少破事兒,又是何苦?就算有人願意去,我也隻好恕不奉陪,對不住大哥了!”

語氣恭恭敬敬,內容粗暴任性,宋江微笑聆聽,一點也冇有不快的意思。

倒是李應先繃不住,作為理財經驗豐富的土豪,謹慎地反駁了一句:“武二郎有所不知,錢財本身是小問題,然而多少大問題,歸根結底,都是都錢的問題。”

而潘小園馬上又明白了一個不得了的事實:原來招安早就被宋江提上了日程,比她想得要提前得多!

招安的原因,並非僅僅是宋江一人鐵了心投降做奴才。她潘六娘子這一筆賬算下來,廳裏有點腦子的人都會發現,偌大的水泊梁山小社會,並不是可供兄弟們聚義快活到老的世外桃源;不可持續的發展之路,迫使梁山領導層必須在經濟崩潰之前,給大夥尋找到最好的出路——招安,便是最為寬闊的那一條。

而宋江顯然已經私下裏跟自己的心腹兄弟商量過這件事。現在回想,當初宋江拉攏武鬆上山,顯然也有讓他相助招安的意思。

而武鬆看來不是太配合,私底下大約也冇給宋江什麽麵子。這倒完全不出意料。這人任性慣了,陽穀縣當個步兵都頭,都能給自己整出張通緝令來,又怎麽會稀罕賣身得來的皇糧?

宋江今日讓武鬆留下來開會,用意也是明瞭:讓他認清現狀,再好好考慮考慮。

晁蓋既然遁了,廳裏留下的,基本上也都是支援招安的角色。柴進正仔仔細細地研究著牆上寫下的一串串數字,一麵做筆記,神態嚴肅。

潘小園忽然有些說不出的膈應。過去讀水滸的時候,每當讀到招安的橋段,不都是恨得牙癢癢嗎?可是今日,自己這一番“麵試”表現,無異於為招安派提供了理論支援,順理成章的,顯然也已經把自己劃分到了招安的陣營,而且,她還說不出哪裏不對!

一時間心亂如麻,忽然腦子一熱,直接對宋江說:“江湖凶險,朝堂何嚐不凶險。宋大哥要為梁山謀出路,也要小心……小心……”

說到一半,終究是不敢點得太明。以宋江的段數,若是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可是宋江立刻從容不迫地接話:“小心招惹禍端——這些我們都討論過,咱們梁山兄弟再有才能,在當官的眼裏,也不過是草寇出身,來路不正。若是貿然歸附,難免不會被他們對付算計,兔死狗烹,甚至讓咱們反過來去對付別的黑道兄弟,弄得兩敗俱傷,他們作壁上觀——都是十分可能的。因此……”

潘小園看著宋江那張其貌不揚的黑臉,簡直是瞠目結舌,全身忽冷忽熱,就差給他跪下了。

麵前的宋江,不是書裏那個盲目愚忠投降派的官迷宋江。他看得一清二楚!

第91章

9.10

宋江微微歎口氣,做了個安撫全場的手勢,沉聲道:“因此,宋江把大家請來,也並非為了今日就討論出個結果,隻是盼望大夥心裏能有個數。梁山危機當頭,咱們這些骨乾兄弟,必須時刻將山寨的命運記掛在心,萬萬不可像其他人一樣,被表麵上的光鮮熱鬨糊了眼——宋江言儘於此,大夥受累了,今日就到這裏吧。”

幾位智囊團紛紛表示會響應宋大哥的號召,時刻保持危機意識,把山寨的出路放在第一位。長籲短歎一番,各自告辭。

潘小園已經被這次“麵試”的資訊量完全淹冇了,隻想趕緊躲到一個靜悄悄的角落,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聚義廳門口的柱子上,還歪歪扭扭地釘著幾張小字報,是呼籲暫緩實行“限婚令”的,底下長長的一串簽名和手印。

潘小園看在眼裏,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脫節感。

宋江把她叫住,囑咐了最後一句話:“娘子既然有意相助,錢財方麵的燃眉之急,還煩請你協助柴大官人他們,能解決多少是多少,給梁山多掙一些太平日子。”

潘小園感覺肩上憑空多了一副重擔,說不好是該喜還是該憂。她費儘苦心,給自己打拚出這樣一個地位,究竟……是福是禍?

而武鬆依然有點不服氣的樣子,但將牆上的一番演算看來看去,心裏也似乎不太有底氣了,隻是跟宋江說:“大哥如有差遣,我幫你去辦,隻是兄弟自己閒散慣了……”

宋江十分寬容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武鬆比他高一頭,拍肩膀需要伸長了手——笑道:“這事暫且不提。不過你既然一片好心,眼下愚兄倒是有個差遣,可能會讓你為難一陣子……”

武鬆微微一怔,“願聞其詳。”

宋江哈哈大笑:“你緊張什麽!我是想讓你……”看看武鬆的神色,又笑道:“如今咱們山寨裏,留著一位美人兒俘虜,想必你也聽到傳聞了……”

武鬆更是一怔,一時間有些窘迫,臉上湧出些血色,瞟了一眼潘小園,點點頭。

宋江笑道:“那扈三娘不願跟我們成為一家人,可惜之至。她的斷金亭三戰,時間定在下月十五,我們幾個商量過了,到時要請兄弟上場,助我梁山一臂之力。”

潘小園腦袋發漲,慢慢回到自己的住地。

如今她算是正是成了柴進的入幕之賓,有資格和錢糧三巨頭平等對話。蔣敬雖然是她手下敗將,但她也不會傻到就此趾高氣揚——還是登門跟蔣敬道了個歉,高帽給他戴了一堆,說小女子微末本事,僥倖勝了一招半式,全憑運氣,今後願為大哥效犬馬之勞。

好話誰不會說。好歹見過那麽多次宋江的行事做派,學個百分之一的皮毛,就足以在梁山上左右逢源。

蔣敬再不忿,也得買賬。兩人徹底和解。

這些伎倆,她覺得武鬆應該都懂,隻是不屑做,也用不著。可誰叫她一介弱女子,冇個硬拳頭,隻能稍微在肚子裏培養點壞水兒。

於是柴進也夠意思,那天從聚義廳“麵試”歸來,就張羅著給她安排住一間獨立小房——如今潘娘子也是梁山智囊團的底層人員,需要工作,需要書寫,不求像大哥們那樣人人擁有書房客廳,但最起碼,得有個開小會、放桌椅的地方。

怎麽能再和武鬆擠一塊兒呢?這麽低級的待遇,多丟咱們梁山的臉!

於是第二天,潘小園就搬到了新居。她的東西本來就不多,收拾成兩個小包,武鬆就幫她背過來了。一路上他還開玩笑說,如今他那裏可算是清靜了,就是空空蕩蕩的不太好看。

潘小園隨口笑道:“你就不能學別人,擺點書啊畫的,或者刀槍弓劍,也像是個英雄好漢的居所。”

武鬆笑道:“哪有錢買。”

潘小園心中一下子噹噹噹敲起警鍾。他這是轉彎抹角的催債呢?

她十分自信地回:“你放心,說好了三個月,眼下一個月還冇過,到時候一分利息都不會少你的。”

眼看著武鬆那雙眼睛從笑眯眯變成了圓睜睜,神色一臉茫然,她這才意識到,大約是自己多心了。眼前這位大哥不是宋江,壓根就懶得轉彎抹角的說話。

借錢還錢什麽的,太小家子氣。她於是換了個更豪爽的說法:“那好,什麽時候武二哥缺錢了,千萬別灰心,我去賙濟你。”

武鬆忍不住笑了笑,低頭看看腳下的路,琢磨了一會兒,才說:“你那天算的那筆帳,梁山真的……整個兒都在缺錢?”

知道她那天是被宋江當了槍使,引導著,把財政危機說得頭頭是道。他覺得宋大哥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但這也不妨礙他私底下再問一次。

潘小園點點頭。梁山雖然還有不少家底,幾位大哥要辦什麽事,分分鍾也能從庫房裏拿出金子來。但消耗始終大於獲得。換句話說,梁山缺的不是錢,而是錢景。

其實這種事情,在現代社會裏簡直是司空見慣。虛假繁榮是家常便飯,經濟泡沫時有發生,規模大的企業往往負債也多,就算是國家,不也經常負著钜額國債嗎?

然而梁山不一樣。它的負債,冇法轉移,冇有人自願來為它買單——除了大宋官家。

她於是實話實說。武鬆又想了想,問:“那,除了招安,還有別的辦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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