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

武鬆不言語,其實是酒有點湧上來,冇心思再跟她分辯,撂下一句“明天再說”,就倒在他那鋪上睡了,手依然輕輕釦著腰間的刀。

潘小園給他關上門,自己悄冇聲走出去,眼看紅日將落,莽蒼一片,飛鷹掠過雲朵,消失在碧水黃天之間。

她深深吸一口氣。空氣粗糲而乾燥,帶著盛夏的青草氣息。

來都來了,那就想辦法過得好些。

雖然偌大梁山,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儘管有人罩著——根本是無足輕重。

她沿著一排排耳房走過去。不少人還在忙忙碌碌的安置,果然是冇一間空房。耳房儘頭,便是蔓蔓青草,延伸進虯結的樹林。

再走兩步,就讓守衛的小嘍囉叫住了:“娘子往何處去?”

這也是擔心她安危。後山多虎豹,就連身懷武藝的好漢們也不會單獨涉足。那小嘍囉見她衣著整潔,長得又俏麗可愛,心知大約是哪個有錢的眷屬,也不敢怠慢。

潘小園趕緊停步,朝人家一福,笑道:“蒙大哥關心,咱們初來乍到,還不是太清楚規矩。敢問大哥,像奴家這樣家眷,若是需要些針線布匹、胭脂首飾,該往何處去買?”

那小嘍囉忍俊不禁。跟著自家父兄丈夫上山的小娘子們,他也見過不少了。剛被扔進男人堆裏,頭一天,哪個不是惶惶然宅在屋子裏,生怕第二天就被官兵破門而入;要麽就是怯生生地互相串門認識,各自吹捧一下自家男人的本事,可冇有一上來就關心自己衣服打扮的。

但他還是很耐心地答:“小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兒要買東西,可和外麵不太一樣。基本的吃穿,咱們山寨裏都能自給自足;但娘子若需要什麽胭脂水粉,可得提前列出單子,每個月有人負責下山采買——喏,最近兩年一直是周老三負責,他就住後麵那排耳房的第二間,每月十五日出發。凡是日常需要的都能買來……”

隻要那周老三冇有在濟州府嫖娼被抓。他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潘小園喜出望外:“真的?什麽都能要?”

對方笑道:“娘子若是要什麽稀罕物件兒,那可不能保證,畢竟咱們的人還有點見不得光,做什麽事兒都講究個快,可冇工夫幫您一間一間店麵的找。再說了,太貴的東西咱也買不起,對不?”

潘小園覺得耳根子一動,追問道:“什麽叫太貴的買不起?我若是有錢呢?”

那小嘍囉哈哈大笑:“這可對不住,你家官人的家產早就充公山寨啦,可不像以前的富貴日子!不過你別擔心,既然來了咱們梁山,那一切都是山寨負責,吃穿都不用你愁,過年也有新衣料發。日常用品也不用你花錢。隻是你若非要買什麽太貴的物件,什麽金釵子玉鐲子,那不好意思,得從你家官人的進項裏扣。這得跟你家官人商量好,免得,嘿嘿,說不過去!”

潘小園疑惑:“進項?”

見那小嘍囉笑而不語,她自己琢磨琢磨,也明白了。所謂進項,大約就是“劫富濟貧”所得的不義之財,也就是山寨的主要收入來源,按照功勞大小,分配給相應的人。

那小嘍囉見她沉思,不由得又討好一句:“今兒可是十四啦,小娘子需要什麽,趕緊去找那周老三列單子,不然,小弟給你捎話也行。小的名叫劉花槍,敢問娘子如何稱呼,是哪位大哥房裏的?”

潘小園微笑:“不用啦,多謝大哥。天黑,奴家告辭。”

劉花槍看著她轉回頭走了,伸長了脖子,想看她到底進了哪間屋。可惜夜幕很快降臨,小娘子的蹤跡便無處可尋了。

潘小園輕手輕腳回到屬於武鬆的宿舍。那一房一廳的裏間本來有個小後門,通向她的臥室,眼下還掛著個生鏽的鎖,冇拿到鑰匙。因此隻能從武鬆那邊進去。

在他門外聽聽,他似乎已經睡熟。門推開一條小縫,隻見白光輕閃,他手邊那柄刀映上月光,在她眼裏刺了一下子。

潘小園嚇了一小跳,有點後悔給他安排在外間的房舍了。這人睡覺都帶刀,誰知道會不會像曹操一樣,莫名其妙就給自己來一下。她不打算用自己的小命冒這個險。

話說回來,他又是在防誰呢?

在門口逡巡了好久,始終不太敢進去。盼著他翻個身,或是手臂動一動。等著等著,目光就凝在他的臉上了。

武鬆身上的所有殺氣似乎都是從眼睛裏射出來的。現在閉了眼,睡夢中的麵容簡直可以稱得上一個“乖”字。麵上的所有棱角都被月光柔和了,臉頰還微微泛著酒後的酡紅。嘴角抿得緊緊的,好像睡覺時也守著口風,不願在夢境裏多說一句話。

實在是難以想象,他身體裏的那股子狠勁兒究竟從何而來。

這樣一個人,他會做夢嗎?又會夢見什麽呢?

他的胸膛緩慢地起伏著。在陽穀縣時,他總是一身公服,讓人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而現在,漸漸的,旁人能看到他骨子裏的豪放不羈。他手頭總是有一柄刀,似乎隻有如此,才能提供給他一些畫蛇添足的安全感。以前他帶的是規規矩矩的樸刀、腰刀,而現在,漸漸的,他的選擇越來越任性,有時候是解腕刀,有時候是小匕首,有一次還順手拈了個裁紙刀,更有一天,別出心裁的帶了雙镔鐵戒刀,大約是從魯智深那裏借來玩的。

潘小園覺得自己過去真的冇有往這方麵想過:這人除了有些愛坑人以外,其實還是有不少可愛之處的。

她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了。要是他這時候突然醒了,大約會把她當成不懷好意的包道乙,不假思索的宰了吧?

趕緊往後退了退。見他手頭的刀還冇有挪位置的意思,心裏翻個白眼,輕手輕腳地回頭轉身,打算出門小範圍地散個步。說不定,過得一會兒,他就翻身朝裏了呢?

這回往遇見劉花槍相反的方向走。左手邊是下山的大路。守夜的小嘍囉們已經七倒八歪,月光下萬籟俱寂。她小心不往遠處走,隻是沿著腳下石子路,耳中聽著風中送來的夜晚的各種聲音。

蟲鳴、蛙叫、水流、樹葉飄落,還有……

女人的哭泣。

潘小園後背一緊,全身發涼,一下子釘在原處,冷汗涔涔而下。她冇聽錯,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耳房裏,有……有女人在哭。

她心裏跳得飛快,腦子裏不斷提醒自己,自己也是女人,自己也會哭,冇什麽大不了的……可這淒淒慘慘慼戚哭聲混在濃重的夜色裏,無異於放大了一百倍的怪力亂神。

她握緊腰間的小匕首——那是武鬆給她的,說人在梁山,身上冇件利器簡直太不成體統。但她覺得這東西在她身上,頂多是個擺設,不過是給了她一些無中生有的勇氣。

那哭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潘小園聚起最後的力氣,等那哭聲弱些的時候,轉身,拔腿就往回跑……

邁步的一瞬間,眼角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她倒機警,立刻蹲下,閃身在一叢灌木之後。汗水已經把額前的頭髮濡濕了。

那黑影冇有停留,徑直走到那發出哭聲的耳房邊。門邊似乎有人守著,冇聲冇響的就將門開了。黑影閃身而入,哭聲停了。

潘小園感覺自己心跳都消失了,癱在原處,好久好久,才攢起力氣,一步一步的挪了回去。

方纔那黑影正麵衝她,在月色裏閃了一閃。慘白的月光下,那張臉……也還是黑的。

是宋江。

她百分之二百的確定。

第68章

9.10

潘小園忘了自己是怎麽掙紮著回到了武鬆的宿舍。輕輕推開門,他還保持著持刀入睡的姿勢。潘小園心裏頭已經開始罵娘了。

忽然閃念,撿起腳邊一粒木塊,準備來個投石問路。要是那木塊被他一刀砍成兩半,那就說明自己今晚實在不宜睡覺。

正猶豫著,忽然聽到麵前床鋪裏,低低的笑聲。

“早讓你給吵醒了。進來吧。”

潘小園嚇了一大跳,差點叫了一聲。等緩過來,武鬆已經把刀收在一邊,打個嗬欠,手臂在被子底下揚了一揚,意思是請進。

潘小園小聲抱怨一句,不敢嘟囔太大聲。

武鬆忽然問:‘這麽晚,乾什麽去了?’

她都快走到自己房門口了,聽他一問,免不得踟躕了好一陣,最後決定跟他說真話。

畢竟,小黑屋裏女人哭,這種事不像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立足的。多一個人知道,自己就少一分被滅口的危險。武鬆既然好心罩她,她怎麽也得把這份好心物儘其用。

武鬆明顯不信。

“你是說,有個女人被關在角落的耳房裏,哭泣不停,宋大哥還去……拜訪她?”

拜訪。用詞真夠斟酌的。潘小園微微冷笑一聲,糾正道:“是去探監吧,而且是專等夜裏。”

這番陳述顯然顛覆了武鬆對宋江的所有印象。他還是搖頭,“宋大哥不是那樣人。”

潘小園不依不饒地看著他:“哪樣?”

武鬆麵色漸漸凝重,從鋪上一骨碌爬起來,好在裏麵穿了件汗衫,走到門口,將門關了,點上一支小蠟燭,才小聲道:“以後別亂走亂看。哪個寨子冇點自己的秘密。咱們初來乍到,手別伸太長。”

這時候倒把她這個局外人統稱為“咱們”了。潘小園心裏頭不服氣,不敢跟他頂嘴,隻是旁敲側擊地嘲諷一句:“二哥倒是很守黑道上的規矩。”

武鬆急道:“我……”隨即瞪了她一眼,咬著嘴唇,半天才說:“若是見不得人的壞事,我自然不會不聞不問。但眼下又不分明,你也未必看得清楚……”

潘小園笑道:“好,許是我冇事閒的,詆毀你宋大哥來著。”

武鬆默然不語,撲的吹息了蠟燭,“進去睡覺。”

該提點的都提點到了。潘小園也不再理他,進去自己小間的一刻,隻聽他在外麵冇頭冇尾說了句話,聲音悶悶的:“這樣也不好,吵死人,回頭還得給你單獨找間房。”

潘小園當然知道他心裏膈應什麽。他越是膈應,她越是感覺找到了一點報複坑人的樂趣。

況且不方便的時刻也確實不多。從第二天起,武鬆就很少在那耳房裏呆著——山寨裏正在大興土木,營建新房新寨、城垣關卡,武鬆一大早就被征召進建築施工隊,揮汗如雨去了。

剛聽到這個訊息,潘小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剛加盟梁山的各路好漢,上山第二天的日程,不是“納投名狀”,不是下山劫富濟貧,不是結納交往,不是喝酒吹牛,也不是聆聽晁蓋宋江的領導講話,而是……蓋新房!?

這倒也不奇怪。宋江攻打青州一役,帶來太多新人馬,整個梁山泊的人口數量暴增將近百分之五十,所有房屋食品資源立刻捉襟見肘。武鬆倒還好,人家知道他是宋江的鐵桿,特意踢走兩個職位高的小嘍囉,給他分配了一所相對寬敞的套房。而其他人就冇這麽幸運了。潘小園聽說昨天晚上,張青和孫二孃是打上下鋪睡的;孔明和孔亮,二十五年的親兄弟,昨晚頭一次被迫同床共枕,據說差點打起來;而李忠則是根本讓魯智深踢到了床底下,吃了一晚上灰。

最慘的是楊誌,被分配到山下水寨裏,跟阮家三兄弟擠一條船。阮氏兄弟睡前喜歡開臥談會,昨晚臥談會的主題恰好是述說革命家史,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起了當年智取生辰綱的種種細節,說到得意處,三兄弟哈哈大笑,小船輕晃,引起一陣陣水波漣漪。

那一晚,楊誌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創傷。據說他一晚上冇停過夢話,都是什麽:

“你們這夥潑賊,敢算計灑家!”

“那酒裏有蒙汗藥,不要吃!”

“梁中書,小人冤枉!”

“不奪回生辰綱,灑家誓不為人!呀呀呀……”

……

第二天,大夥青著眼睛,在聚義廳前齊齊請願,申請營造新房——自己動手,費用自理,就連李忠也在請願書上簽名了。

此外,隨著專業人才湯隆和侯健的上山,鐵匠鋪和裁縫鋪也加入了梁山擴建規劃。鐵匠鋪負責打造諸般軍器並鐵葉連環甲,倘若哪位好漢要求特殊定製的兵器,也可以拿著圖紙前來定做,酌情扣除“進項”;而裁縫鋪則負責製作五顏六色的戰袍戰旗,裏麵的工人,半數都是好漢們身後的女眷,每天裁縫鋪裏飛針走線,鶯聲燕語,一派熱火朝天的大生產景象。

不光是房子,吃食也是日漸緊張。晁蓋那日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阮小七所說的“吃窮梁山”也絕不是危言聳聽。新夥伴到來,總要殺豬宰羊,大肆慶賀。第一天的菜譜,有雞有魚有豬有羊,還有附近村子裏老鄉上供來的珍奇野味,吃得大夥儘興爛醉;第二天,羊肉就告罄了,因為梁山附近不養羊,上好的肥羔羊肉,向來是定期去山下采購的,這下子半個月定額全部用光;到了第三天,魚也冇有了。負責打漁的小嘍囉被水寨裏的阮小七痛揍一番,說冇看見嗎,以前那種十四五斤的極品大鯉魚再無蹤跡,水泊裏的魚現在隻剩巴掌大的小魚苗了,你們還捨得捕?

好在領導層也有應對辦法。晁蓋和宋江當即釋出聯名倡議,鼓勵大家勤儉節約,休要鋪張浪費,禁止拚酒時隻喝半碗,另外半碗順著脖子流下去的惡習。於是幾天之後,食物供應終於恢複平衡,大家蓋起新房來,也重新有力氣了。

潘小園已經慢慢熟悉了自己這片宿舍區的日常運作。武鬆時不常的回那耳房一趟,有時候衝她打個招呼,有時候卻一聲不吭,把她當空氣,做完必要的事,說走就走,假裝冇看見身後的白眼。

他不止一次暗暗下決心,想要說服她重新考慮石碣村的住處,或者,最起碼,換個地方——倒不是覺得她煩。這幾日下來,武鬆發現大夥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可名狀。知道潘六娘身世的人不多,但畢竟存在。冇過多久,就有不少人都瞭解到,這娘子原本是他嫂子,隻是由於一個言語上的誤會,纔給請到山上耳房裏住的。

眼下山寨人口暴增,房屋分配一片混亂,旁係家眷上山蹭住的也不止她一個,算不上太新鮮的事兒。但是年輕男女像市井中一樣比鄰而居,在梁山上,可算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奇觀。

大家八卦之心氾濫,終於推舉了花榮到房裏一探究竟。小夥子挺有禮貌,說是給武二哥送一罈好酒。進去之後,發現兩人果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床鋪之間隔著兩層牆,形狀上則是一個對角線,彷彿有個磁鐵在中間排斥著似的。

花榮讚歎而歸,臨走時順便消滅了房裏所有的蜘蛛。

此時正值盛夏,蚊蟲瘋狂肆虐,而蜘蛛是蚊子的天敵。

那段時間潘小園連死的心都有了,天天蒙著被子罵花榮。武鬆乾脆躲到魯智深房裏去了。那個胖和尚,就連血液裏似乎都帶著佛性,往哪哪一躺,都是方圓一裏內所有蚊子的福音。

但就算如此,瓜田李下,武鬆還是覺得有點心虛。尤其是今日小嘍囉傳信,說宋大哥找他談話,有些“不太要緊的事”。

要緊之事為何,他心裏倒也清楚。宋江懷疑有人暗中害他,這念頭並非空穴來風。在梁山定居下來的第二天,武鬆就處處留個心眼兒,暗中注意一切可疑的人和事,不定時的去匯報一下。宋江對他有那麽大的惠及,這也算是知恩圖報。

但今天,宋江要找他談的是“不太要緊的事兒”。他瞭解宋江,直覺告訴他,大約是關於他武鬆的生活作風問題。

宋江熟讀聖賢之書,在他眼裏,但凡好漢,是絕不能犯“溜骨髓”這三個字毛病的。縱觀水泊梁山,大到元老級好漢,下至管餵馬的小嘍囉,被他批評教育過的,加起來也能組成一個突擊小縱隊了。武鬆倒是不怕被他批評教育,但聽說宋大哥每次都是長篇大論誨人不倦,還不許人中途出去解手,有點難熬。

於是在路上,他肚子裏就準備好了一套話,如何誠懇檢討,如何指天發誓,如何鄭重承諾,爭取將談話時間壓縮到最低。晚些時候呼延灼還邀他切磋武藝呢——家宅安寧,找點事乾。

穿過第三關,領路的小嘍囉卻徑直繞過了宋江居住的小院,殷勤把他帶到後麵一個不起眼的耳房裏——那房子的格局低調而別致,門口隻象征性地守著兩個小弟,見了他,齊齊讓路。

武鬆心中疑惑,卻不懼,昂然大步進門,愣住了,一時間竟有些尷尬之情。

“怎麽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