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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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山洞深處隻有更多的蟲子。

孫雪娥一麵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麵架起了鍋,行李裏拿出米、鹽和清水,燒起了飯。能者多勞,她倒是自覺自願地承擔起了每日烹飪的活計。武鬆這幾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東西了。

可是飯燒到一半,她又尖叫起來:“蛇,蛇!”

潘小園彈簧似的跳起來:“哪兒?”

“那、那邊……”

順著她手指的看過去,十丈以外,地平線處,似乎確實有根晃動的影子。

簡直是最標準不過的杯弓蛇影。可孫雪娥哆哆嗦嗦的,堅持請武鬆過去檢視,確認冇危險;可冇等武鬆回來,又有一隻肥老鼠從火堆旁邊躥過去。孫雪娥尖叫一聲,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亞於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雞飛狗跳了好久,三個人都餓得前胸貼上了後背,飯終於熟了。吃完飯,天已全黑,於是各找各床,睡覺。

孫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蝦,隻幾個呼吸的工夫,大約就做起了夢,因為潘小園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懷念自家的廚房。

而潘小園自己卻有點睡不著。奔波了一天,路上還要兼職照顧旁邊這個話嘮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飯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漲得慌。忍了一陣子,再也忍不住,跑到遠處角落裏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貴的山洞晚餐,就讓她給吐了個乾淨。

果然是老天作對,不讓她今天吃一頓熱乎的?

等她扶著石壁走回來的時候,感到無比的疲憊,倒下去,也很快就睡著了。閤眼的一刹那,看到武鬆還坐著,守著那堆火,火苗映著他睜著的眼睛。

潘小園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的時候,胃裏還殘存著一絲難受。

孫雪娥呼吸平穩,依然睡得像醉蝦。

外麵的火已經熄了,隻留下絲絲縷縷的煙味。月光如水,清泠泠灑在山洞前麵的地上,映出了兩個長長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個是武鬆。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邊臉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紋絲不動,手裏拿著他那柄慣常的刀,刀尖點著地上刀影的尖。一陣風吹過,飄起了他的衣襬和頭髮。

而另一個,一襲純白道袍,手中寶劍已經出鞘。

殺氣。

潘小園全身一片冰涼,如同被凍在了原地,連一片雞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聽到武鬆極輕極輕的歎氣。

他說:“你來了。”

第50章

道人

事後,潘小園覺得,自己當時要是冇有犯胃病,要是順順噹噹地吃下了那碗飯,那個夜晚,恐怕會好過很多。

山洞外,青草間,兩個人,兩座雕像,凜然對視,彷彿隻憑意念,就已經交換了千言萬語。

月色流轉如溪,刀劍對映成雪。潘小園覺得,自己冷汗滴在地上的聲音,都比他倆的呼吸聲加起來要大。

電影裏的大俠人人白衣飄飄,然而真正到了古代世界,她才意識到,這樣的裝束是多麽詭異。就連武鬆為兄服孝,也不過是穿了素色麻衣,而巾幘、衣帶和鞋子,多少還有點顏色,一眼望去,像是個凡夫俗子。而他對麵那人,非喪非孝,僅僅一身純白包裹,頭頂是烏黑的道冠,簡直像是地底下飄出來的鬼差。

但鬼差哪有他這樣的氣場。白衣道士鬢發微斑,看不清他的正臉,但見他魁梧筆挺,手中長劍極鋒極利,清風徐來,拂過著那薄如銀紙的劍刃,留下彷彿的金屬之聲。

武鬆胸膛微微起伏,頭一次,居然比另一個人更沉不住氣。

他再次說:“你終於……還是來了。”

白衣道人肩膀微動,似乎是極低極低的笑了一聲。

然後他開口了。洪鍾樣的聲音,簡直振聾發聵,將方圓半裏內的田鼠野兔全都驚出來。

他說:“儂這小夥子邪氣聰明,幾許辰光,居然能在阿拉眼珠子底下把物事拿走,這局,算儂贏來哉!”

武鬆顯然對他這魔性的口音早有預料,自嘲地一笑:“可你還是找來了。”

道人朗聲大笑:“誰讓你這兩年本事漸長,連跑路也勿忘拐上兩個如花似玉相好呢?貧道覷了這一路,真個是口水嗒嗒滴呀。”見武鬆麵有慍色,知道玩笑有點開大了,又哈哈一笑:“又或者,伊拉是兩位同道中人?哎呀,那貧道可是尋死了,該打,該打!”

武鬆淡淡道:“是局外人,道長不必多心。”

“哼,怎麽多心了?我假使真多心,伊拉兩位小姑娘老早拿伊做脫了!儂放心,這藥冇後遺症。”

武鬆笑道:“多謝道長體諒。”

他說完一個“諒”字,潘小園隻見白光一閃,眼睛一花,武鬆如遊龍般飛撲上前,白影混成一團,叮噹數聲,刀劍已然糾纏一起!

夾雜著白衣道人不滿的嚷嚷:“儂這小夥子,哪能冇個長進,還是一言勿合就動手……”錚的一聲響,“哎唷,勿有用處個,你看我手臂膊還在呢……幫儂講,先發製人勿要用……喂,先住手好伐……”

噹的一聲脆響,兩人頃刻間又分了開來。月光下,武鬆樁立當處,麵頰泛紅,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白衣道人噓出一口氣,不滿地冷笑幾聲,寶劍湊近眼前,仔細看看冇有什麽缺口,這才放心地收回鞘裏。

“武鬆啊武鬆,儂要學會尊老,這動刀動槍個,不是貧道長項……”

武鬆緊緊咬牙,聲音禮貌而剋製:“武鬆便是這般直性。道長還是請回吧。不是你們的東西,你們也別惦記,今日武鬆蒙你手下留情,但你也休想我讓步。”

道人連聲冷笑:“勿是阿拉個物事,還能是儂個?”

“武鬆會將它物歸原主。”

“儂曉得原主在啥地方?”

“難道我還會給你們指路?”

氣氛有些僵。幾步之外,潘小園藏在山洞的陰影裏,保持著半撐起身子的姿勢,不敢起身,也不敢躺回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映在地上,手臂已經有點顫了。

這短短數分鍾內的見聞,重新整理了所有她對武鬆的認識,讓她後悔此前對他翻的每一個白眼。

身邊的孫雪娥依然是醉蝦。

在陽穀縣裏也見過遠道而來的客商,那道人的話她勉強能聽懂。聽他意思,這人應該已經跟了他們一路——至少有一天工夫。他要的,便是武鬆從清河縣老宅裏搶救出來的那件東西。而那件東西,聽道人的口氣……是別人的?

有孫雪娥這個馬虎大姐負責做飯,要在她的飯裏做點手腳,簡直不要太容易。不過就算冇有她,就算武鬆單身上路,正麵撞見此人,恐怕也是遲早的事。甚至,聽那道士口氣,因為自己和孫雪娥兩個“局外人”在隊,反倒使他忌憚了不少。

但那飯究竟是怎麽被做的手腳,潘小園絞儘腦汁回憶了半天,不得不承認自己段數還不夠,記不起一點異常的線索。

隻覺得可怕。命懸人手而不自知,陷阱當成平坦通途。

武鬆呢?他從什麽時候察覺到危險臨近?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刻意掩飾他內心的不安?

白衣道人和武鬆依然在拿眼神互相較量。

道人忽然笑著歎了口氣,一副遺憾的語調:“大家熱絡做一家人,勿是老好哉?非要劍拔弩張個……”

武鬆依舊友善,“知道你們對他老人家冇惡意,武鬆領情;兩年前你們出言相邀,我也記得。但武鬆胸無大誌,受不了天天青菜豆腐,咱們不是一路人,當年我怎麽說,如今依舊怎麽說,道長就別白費工夫了!”

道人又歎氣:“儂是豪俠,阿拉是替天行道,怎的不是一路人?”

武鬆麵色轉陰,怒道:“所以當武鬆不同意,你們就可以設計把我逼出清河縣,設計騙我哥哥搬家,設計占我祖宅,把裏麵翻得麵目全非,也是替天行道?”

道人一笑,朝武鬆躬身稽首,“那些都是我劣徒不懂事,太操之過急了,但是也是為了大局,儂做啥計較。再講,儂也是藏到柴進莊子裏,舒舒服服住了老長一陣,有啥虧個?

——好好好,貧道親自給儂賠禮,看在我這老腰個份量上,可以了伐?還勿滿意?儂這房子還給儂,給儂打掃清爽,讓儂阿哥搬回來……”

武鬆臉色驟變,刷的一聲,刀尖前指。

“休再多言!想要那件東西,就連武鬆的腦袋一並拿走!你們還有多少人,一起上吧!鄭彪,你出來!”

草叢簌簌聲響,一個白衣大漢鑽了出來,伸手擦了把汗。這人身高八尺,麵有胡茬,偏偏作了道童打扮,頭頂雙丫髻,亂蓬蓬的一團。又是白衣飄飄,顯出底下那精蛋一般的肌肉的輪廓。

他朝武鬆一拱手,粗聲粗氣打招呼,居然也很有禮貌:“武乙郎,儂好。”

武鬆陰沉沉的環顧四周,“就來了你兩個?”

樹叢裏白光輕閃,不聲不響又出來三四個。看打扮像是小弟打手,可看眼中的那一簇簇精光,恐怕每個人都有不遜於武鬆的過往。

幾人慢慢圍成一個整齊的半圓,手中均是微光閃爍,藏著不知什麽樣的鋒刃。

那道人胸有成竹笑道:“大夥今日,並非是來打架爭勝個,隻要儂這次跟牢阿拉走,儂個物事,還是儂個,冇人會來搶,放心。”壓低了聲音,又道:“今朝昏君主政,奸臣當道,正是做大事體個時光。阿拉絕對是真心相邀,望武乙郎勿要誤認阿拉一片好意。”

說畢,朝那個叫鄭彪的徒弟一使眼色。鄭彪虎裏虎氣的一點頭,從白袖子裏掏出一卷書信樣東西,雙手攤開,遞過去。

武鬆看也不看,冷冷道:“煩請回覆貴教主,若要武鬆入夥,可以,先讓我哥哥活轉來!”

那道人出乎意料,“你阿哥……”

與此同時,山洞裏“擦”的一聲輕響,有人再也忍不住,“啊”了半聲。

武鬆吃了一驚。鄭彪立刻警覺:“啥人在那裏?”

潘小園終於支不住身子,又不敢動,把自己想象成石頭、木塊、捕食的螳螂,都冇用;正要堅持不住的當口,聽到武鬆說什麽“教主”,終於破功了。

腦子裏閃過了無數武俠電影片段。

以及那些在旁邊偷聽,被髮現後立即領了盒飯的炮灰。

眼看著孫雪娥還在旁邊醉蝦;兩個白衣人——一個道士、一個道童——都朝自己走過來,藏也藏不住了,她拍拍手上塵土,儘可能優雅地站起來,氣場上向武鬆靠攏,一言不發。

如果她冇聽岔那一番鳥語,他們似乎說過,不是來打架的?

武功練到這份兒上的高手,多少應該有點格調,君子動口不動手,不會像無腦小說裏那樣,上來就打打殺殺的……吧?

白衣道人率先笑了,朝她一稽首,倒也不敢怠慢:“原來這位女施主纔是深藏勿露,抱歉那碗飯味道勿靈,讓儂看笑話了。”

潘小園哭笑不得。要不要告訴他們,自己是因為吐了一場,纔有幸冇中招?

汗流浹背的當口,忽然看到武鬆對自己使個眼色,極輕地搖搖頭。

他還有臉支使她!眼睜睜若無其事,看著她和孫雪娥吃下那碗加料十全大補飯,連眼都不帶眨的!現在纔剛想起來,晚上就冇見他大口吃過飯!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為了她倆性命安全著想,還是要領情。再者,這關頭聽誰的也不如聽他的。於是潘小園隻得硬著頭皮裝到底,假作高冷,微微朝兩個人行禮,依舊一言不發。

鄭彪滿眼懷疑的神色:“敢問這位是……”

武鬆麵不改色:“我師妹。”

白衣道人哼了一聲。方纔講是局外人,現在又信口開河講什麽師妹,當伊拉傻呢?

“想勿到老先生傳人還不少。失敬失敬!”他一聲冷笑,話鋒一轉,“令師兄真是有點鑽牛角尖了。女施主這時光現身,是想勸伊兩句,還是想幫著趕貧道跑呢?”

潘小園看著這賊道不懷好意的臉色,心裏麵那張鼓早就敲成了篩子。這是要動手的節奏?自己這個冒牌貨,恐怕都經不起他吹一口仙氣兒吧?

又聽他說:“但是,既然也是周老先生弟子,那阿拉還是要客氣在先。徒弟,儂用一隻手,幫伊點到為止,勿要傷人性命。但假使不巧是冒牌貨,嘿嘿……”

潘小園漸覺不妙。看來那個什麽“周老先生”在這道人眼裏頗受敬重,他的弟子自然也跟著沾光,不會被揍得太厲害。但倘若自己是個尋常路人甲,此時聽了這麽多不該聽的話,是不是該自覺點,自我了斷?

武鬆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回覆正常,用不值一提的語氣說道:“我師妹學藝不精,膿包一個,打了,也是出醜。”

對方冇料到他居然如此謙虛不護短,潘小園卻是一臉冷漠——這還算高看她了。

白衣道人哈哈大笑:“冇聽說過周老先生有過膿包弟子。喂,女施主,儂假使真是道上的,可曉得阿拉倆是啥人?”說畢,向他徒弟使個眼色。

鄭彪會意,果然右手收在袖子裏,朝她一作揖,念著萬一有那麽一丁點兒可能性她真是武鬆師妹——這年頭深藏不露的高手大多有一副親民的外表——也不敢冒險輕敵,來一句:“儂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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