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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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算得上十分刻薄了。最後一句話無非是說,梁山群雄還是土匪見識,不如回去繼續收保護費。

半數好漢當即大怒,一拍桌子,酒水濺老高:“放你娘個屁!你再說一遍試試!”

武鬆揮揮手,不讓大家跟這人一般見識。繼續不卑不亢地說:“聽你的意思,是有一勞永逸之計了?”

史文恭微笑不語。吳用也有點好奇了:“將軍請說。”

嶽飛也捧一句:“但直言無妨。”

這才將眾人掃一眼,慢慢道:“依史某看,河北郡縣就不要收複了,反正已是空殼子,不如留給金人……”

眾皆嘩然。十幾人同時叫道:“瞎說八道!胡扯!這人果然是賣國賊!”

武鬆已到了忍耐的極限:“請你把話說完,休要吞吞吐吐。”

潘小園突然噹的一聲放下茶盞,朗聲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了。武二哥,嶽兄弟,回頭咱們單獨談。”

史文恭對梁山成見極深,眼下仗著自己的一點過人之處,非得架子擺足,讓人低三下四的求他不可。梁山眾將十有**都是火爆性子,看在潘嫂子麵上,才一再包容忍讓。

可若是她對此放任不管,那就是幫著史文恭欺負梁山兄弟。

狠狠削他一次麵子。史文恭微有錯愕,抱歉朝她一笑:“娘子息怒,我說便是。”

簡單的酒席入夜即散,史文恭這尊活佛總算告辭上路,仆役們忙忙碌碌的收拾殘桌。武鬆出門相送同行的幾個軍官,一邊走,一邊還在低聲討論著戰略細節。

說不兩句,忽然看見燈火底下,有個婆子提個籃兒,朝他連連努嘴使眼色。看麵相不太熟,也許是六娘新雇來的幫雜?

武鬆便順著看過去,正見潘小園笑吟吟的跟常勝軍諸將道別。一眾契丹大漢麵對梁山好漢時神氣活現,此時一個個低頭垂袖,說道:“拜別夫人。兄弟們初來乍到,很多規矩不懂,夫人有空,多去看看我們。”

她一口答應,又客氣了幾句。

武鬆還冇覺怎樣,那提籃子的婆子“嘖嘖”兩聲,似是不經意的說道:“這年頭守婦道的女人越來越少嘍!有些人在外頭為國捐軀,家裏頭的婆娘倒是日日不知在忙什麽,誰知道哪兒找那麽多忠心耿耿的大男人……”

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語,武鬆卻耳聰目明的立刻聽見了。其實回來一路上就捕捉到一些閒言碎語,說什麽潘夫人跟常勝軍的史將軍攀了師兄妹,眼下熱絡得不得了,要麽人家二話不說就帶兵歸附;彼時武鬆恍恍惚惚的,所有心思都在她肚子上,這些話完全冇聽進去;眼下倒好,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詆毀,簡直囂張過甚。

再想起方纔對史文恭那廝的一再忍讓,雖然大局上非常必要,卻十分不合他的脾胃。心火一旺,抓住那婆子手中籃子,低沉沉道:“哪兒來的瘋婆子,在此瞎說八道!”

那老婆子嚇一大跳,順勢就要往地上出溜,孫二孃舉著個燭台走在一邊,一看眼前景象,心知肚明。

放下燭台就大罵:“你是秦家的人不是!婦道婦道,你們全家都守婦道!你家主母那麽守婦道,怎的還冇自殺殉夫呢!今兒好意宴請你們大傢夥,馬尿冇喝夠,還專門踅摸來嚼舌根子!人都死這麽久了,也該消停了吧!你家官人冇了,也見不得別人好是不是!認得老孃麽!老孃是十字坡母夜叉!再惹我家妹子兄弟,老孃讓你們知道後悔倆字怎麽寫!……”

武鬆勸孫二孃:“大嫂莫跟閒人置氣。”

轉頭叫過兩個小廝:“把這婆婆送出去。”要是他自己動手扔人,難保不會扔出個三長兩短,讓人碰瓷訛上。

孫二孃見他虎著一張臉,心知不妙,趕緊給他順毛:“武二兄弟,這事不能怪六妹子,是有心人……秦家……王氏……那個、大家不相信……”

一時間也說不清楚。正研究措辭,潘小園聽見這邊孫二孃大嗓門罵人,不知是跟誰起了衝突,連忙想過來拉架。一聽罵人的內容,也腦子一懵,全身燥熱。

趕緊看武鬆。“閒言碎語”她冇工夫多留意,也冇聽從孫雪娥的建議去王氏府上鬨,也冇有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自證清白;明知自己一萬個有理,但也知社會風氣使然,對女人難免苛刻。眼看武鬆濃眉一蹙,還是有點覺出陳年害怕來。

上前溫溫柔柔的說:“都聽旁人跟你說什麽了?有什麽拿不準的,回去我給你慢慢解釋。”

孫二孃在一邊幫腔:‘這叫人紅是非多,武二兄弟千萬不要多疑,我是從冇見過六妹子不規矩……”

潘小園趕緊揮揮手跟孫二孃告辭。老姐姐耿直歸耿直,有時候幫倒忙。

但也踟躕不定。要跟他和盤托出炸藥的事嗎?跟他說,差點把你的娃給轟隆了?

正心思飛轉,已經讓武鬆拉進內堂,上來就帶著火氣問:“怎麽回事?”

她被這語氣激出一陣委屈,看他臉上帶著酡紅酒意,忽而就生氣,臉紅紅的說道:“什麽怎麽回事!你今日也看到了,史文恭再不敢對我無禮,其他那些契丹人本就禮節粗疏,我跟他們也都是公事公辦;再不濟,你的孩兒在我肚裏,我就算想不規矩,也有心無力嘛!我……”

心裏知道自己冇出息,本來是不屑於跟他澄清這些的,但許是受了孕期情緒不穩的影響,受不得人半點質疑。

說著說著,卻覺得武鬆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想打斷她,然而又忍住,臉上的怒氣漸消,聽她急赤白臉的辯解,居然還聽得津津有味。

哼一聲,聲音中便帶了胡攪蠻纏的意思:“笑什麽笑!”

武鬆眼中帶三分笑,眯著看了她好久,才說:“我是問你,既知道有人亂說閒話,這麽久了,怎的還冇派人去打一頓?怎麽回事?”

武鬆看來根本不在乎她方纔長篇大論的“澄清”,隻是微微不滿,再強調一句:“有人欺侮你,不管是何居心,為什麽不揍回來,讓他再也不敢?還是等著我回來給你出氣呢?”

她這才明白武鬆的憤怒從何而來,哭笑不得,在他懷裏偎一偎,小聲嘟囔:“現在是法治社會,哪能隨便揍人。再說……人家孤兒寡母老婆子……”

聽他胸腔一震,低低笑了好一陣,想必是在盤算揍人的細節。

潘小園倒還不放心了,大膽說道:“二哥、那個……知道你不怪我,但那個、瓜田李下……就算有什麽想問的,也無妨……我不瞞著你,你也別當是刨根究底,就當是咱倆一敘別來之情……我寧可咱倆坦誠點兒,免得以後……”

語氣簡直算得上乖巧了。武鬆去閻王殿外門口轉了一圈,眼見瘦了一圈,身上觸目驚心的斑駁傷痕,讓她心疼得直掉淚。席間為了大局考慮,對史文恭的挑釁一忍再忍,也都看在眼裏。哪管什麽麵子尊嚴,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把他哄開心了。

武鬆果然立刻被哄開心了,捉起她兩隻手放在胸前,笑道:“我如何會不信你!不是你親口說過,隻樂意跟我一人好,隻願嫁我一個人……嗯,永遠陪著我,天天想著我,錢給我隨便用……嗯,還有……我去哪兒,你跟去哪兒,都是你說的不是?我可冇忘,難道你忘了?”

潘小園整個人凝滯當處,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隨即臉上燙得能煎蛋。被他隨手捋一捋耳朵,居然覺得他的手好涼。

自己對他說過的甜言蜜語不少,有許多更是跟他情到濃時,迷亂之際胡亂喊的,哪裏記得全……

毫無疑問,他全記著,而且一直全都當真。

還能怎樣,趕緊夫唱婦隨的點頭:“是,是說過,冇……冇忘。”

暗自下決心,以後跟他在一塊兒,無論做什麽,可都得留著點理智。

武鬆得意一笑:“所以,我怎麽會不信你呢!”

她埋在他懷裏樂。被他摩挲著手心,忽然右手手腕一緊,讓他拉到眼前。

“這是什麽?”

語氣忽然嚴肅起來。她一看,一頭冷汗。手心還留著引線燒灼的傷,粉紅色的一小塊。

“這、這個嘛……”

還在想托詞,武鬆已經淡淡開口:“不用編了。公孫勝都跟我說了,我明兒去把那賊道人揍一頓。”

潘小園:“……”

武鬆靜靜注視她良久,一陣微風吹過,高大厚實的身軀,不可察覺地微微一顫。從他深深的眼底看到自己要哭不哭的影子。

不等他發話,趕緊自我檢討:“我、我那時不、不知道,肚裏有、有孩子,否則、我……”

武鬆趕緊給她擦淚,微笑道:“無妨!我武鬆的孩兒,多受點驚嚇又如何,就當是練膽子了。”

她破涕為笑,又聽他說:“下不為例。”

心裏一塊大石落地,濺起甜絲絲的波浪,趕忙做應聲蟲:“是是,下不為例。下次再遇上危險……”

忽然頭頸被他攬進懷裏。

“有我在,這種危險不會有第二次了。”

第299章

放虎歸山

火炎炎的夏日終於熬到了尾巴,

然而冇幾日喘息,秋老虎又張牙舞爪的肆虐起來。兀朮四太子在東京城瞻雲館的小“客舍”裏,

覺得自己已經快被蒸熟了。

外麵死氣沉沉的連風聲都冇有。嘶啞著聲音喚人:“有冰冇有!冷水也成!”

外麵一聲含混不清的答應,

隨後又歸於靜寂。兀朮咬牙切齒,摸上左耳耳垂,隻摸到一個空蕩蕩耳洞;再摸右耳,

同樣是耳洞;這纔想起來,

金銀耳環早就讓自己摘下來換了飲食。一群貪得無厭的宋人。

捋捋頭髮身上,

終於從腰帶裏找出來一個小金珠,

丟出去:“要冷水!”

過不久,那金珠卻滴溜溜從門縫裏滾回來了。瞻雲館侍從——其實就是看守——懶洋洋地回:“四太子恕罪。這次是有錢難使鬼推磨啦。現在城裏開源節流,就連我們聖上宮裏都冇冰。若嫌熱,小人倒有個法子——撩起衣裳拿肚子貼牆,

保管降溫。”

兀朮啐一聲,

罵道:“我冇你那麽肥的肚子!”

隨後自己哈哈大笑。和身邊人鬥嘴互損,已經成了每日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被宋人關了幾個月的小黑屋,

但每日活動範圍幾丈方圓。冇馬騎,

冇槍耍,

全身肌肉眼見一點點消失,

就算他每天在房裏做八百個俯臥撐也冇用。

大金國冇少派人來交涉過,

也接待過幾次金使,

畢恭畢敬的來探望過他,帶來點遼東土產,給他解饞。然而偶爾聽看守們議論,

和宋廷的談判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兀朮也不著急。每天有吃有喝還有酒,牆邊幾本書,還有偶爾送進來的邸報,生活不至於太無聊。要是能再有幾個美女相伴,就更完美了。

宋人顯然還冇膽子殺他,想必是等到關鍵時刻,留著做換命的籌碼。知道眼下天氣炎熱,也不指望女真兵馬南下來救他。但知道本國皇帝——自己的叔父——早就計劃著禦駕親征,以找回上次南侵失敗的場子。等天氣涼起來的時刻,就是他兀朮血洗東京城,給自己出惡氣的時刻。

但儘管如此,心中還是如同被野貓抓撓般難受。大金國雖有皇帝,但朝政方麵還是沿襲女真舊俗——在他看來十分落後的勃極烈製度——由貴族酋長們共議國事。他完顏宗弼遠離權力中心幾個月,幾乎可以猜到,過去好容易爭來的權柄,一點點被人瓜分完畢。就算他能順利迴歸,隻怕物是人非,不知還有多少人聽他的話?

房間裏唯一一塊涼蓆,被他每一寸都睡得火熱。翻來覆去捱了許久,忽然聽到槖槖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像是馬靴,不是那個肥看守的麻鞋。

小門一拉,兀朮看清來人,雙眼一眯,抄起板凳就掄過去。

史文恭不敢怠慢,連忙接招。乒乒乓乓三兩下過後,板凳粉身碎骨,殘骸天女散花飄落地上

這才拱手:“見過四太子殿下。”

兀朮冷冷道:“要不是關了這幾個月,渾身冇力氣,我今兒讓你腦袋開花!”

史文恭笑道:“殿下文韜武略、命世雄材,小人自知不是對手,這不等到現在,纔敢上門拜訪。”

兀朮哼一聲:“史文恭,多虧你,讓我見識到漢人能奸猾到什麽程度。你再花言巧語,我也不會信一個字!叫你們皇帝派別人來!”

不是冇提防過漢人。但人往高處走,大金國快速崛起,四方來朝,前來歸附的漢人、契丹人多如牛毛。哪料到他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完全辜負了自己的厚愛栽培。

史文恭絲毫不以為忤,從身後隨從手中接過木盒,一邊慢慢打開,一邊說:“殿下休要把人想得太複雜。我跟殿下的時刻,左右不過軍前參謀,或是混到個諸衛上將軍。如今宋廷嘉獎我棄暗投明識大體,直接封我做河北兵馬元帥,換了旁人,也知道該怎麽選。”

兀朮啐道:“恬不知恥的賊!”

四太子漢語水平算是不錯,四書也讀過,唐詩也背過,唯獨冇學過粗俗罵街之話,力不從心地罵兩句“賊”、“小人”,覺得不解氣,乾脆換成了女真話,嘰裏咕嚕地喃喃罵了個爽。

直到史文恭手中木盒完全打開,不由自主住了口。絲絲白氣從裏頭冒出來,竟是幾瓶冰鎮白酒,插在一塊塊碎冰之中,飄香撲鼻。

史文恭拎出兩瓶酒,相對一磕,打開瓶口,一瓶遞過去,“這是看在過去幾個月的交情上,尋遍了東京城才找到的。請。”

另一瓶對嘴就要喝。兀朮一把搶過來。

“用不著!諒你們也不敢在酒裏做手腳。都給我!”

一氣喝了兩瓶冰酒,心情大好,笑道:“有屁快放。”

縱然恨極了此人,也知道即使把他就地弄死,自己也落不到什麽好處。人在屋簷下,縱然不肯低頭,也不能傻到迎著屋瓦撞上去。

史文恭依舊謙恭:“金國皇帝禦駕親征的隊伍,許是已離開上京了。打出的旗號便是營救四太子你,外加教訓我們大宋。四太子應該知道我今日是來做什麽的。”

兀朮笑道:“怎麽,現在想起害怕了,想求我了?——也可以!先叫你們皇帝來陪我吃酒,然後把那個嶽飛叫來讓我踢兩腳,你跪下給我磕兩個頭,我倒也可以幫你們說說好話。”

說完,踢開碎板凳,涼蓆上盤腿一坐,儼然房中的土地爺。

史文恭等他任性完畢,才招招手,喚來另一個隨從。布包打開,裏麵金燦燦銀閃閃的黃白之物。兀朮許久冇見到金銀,一下子雙眼略閃,提一口氣。

“這些夠不夠?”

兀朮冷笑:“我在這監房裏管吃管住,要它何用!”

“起碼能管外麵的小廝買點冰啊。”

這是承諾提高他的生活水準了。兀朮依舊冷笑。等他被營救回國,這些金子便是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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