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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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雪娥點點頭:“後悔!後悔當初怎的冇再多吃點兒呢!我閨女兒現在才十八斤不到,都不長肉了。人家都說,生出來之後得立刻讓孩兒吃上奶,以後纔會順利。我是不湊巧,耽擱了不知許多久,可苦了孩兒了!嗦疼了也出不來一口。開始問了鄰家,說是要按,請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們是合夥騙我家錢!然後去看大夫,開了一堆苦藥渣子,還說讓我多喝湯,肚子都要脹破了……”

潘小園徹底無語,提醒一句:“女孩兒養太胖,將來嫁不出去。”

好說歹說,這一桌子山珍海味叫其餘的兄弟姐妹們分了。她自己挑了些雞胸、燉豆、鮮果、乳羹等有營養的吃了。吩咐廚房:“以後的菜譜每天我自己定。”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也不止是哪個廚娘丫頭泄露出去,說自家潘夫人“食慾不振”,吃得不多。過不兩天,李清照派人給她送來一盒時鮮水果——櫻桃、荔枝、黃香瓜,在物資匱乏、運輸不便的時節,尤為珍貴。趕緊親手寫了感謝信,派人去府上拜謝。再過幾日,在外鎮守的瓊英托人給她送來兩件精美的小紅肚兜,說是訓練之餘,晚上挑燈繡出來的,一點心意。

明教兄弟們送來一大盒素點心,上麵刻著張牙舞爪的火焰形狀,說是能辟邪。鄆哥、董蜈蚣、貞姐兒,這些小弟小妹們眼下都小有積蓄,也都各有孝敬。再過兩天,開封府的人也送了禮物,打開一看,宗澤手抄的一本《論語》——不用說,這是嫌她文化程度太低,需要用心胎教。

潘小園還冇來得及讓人上門拜謝,這邊一聲聖旨到。趙楷的皇後出麵,賜了她一堆釵環擺件綾羅綢緞,讓幾個宮裏人風風光光送到家裏來,引來看客無數。

趙楷對於“政變”團體懷有一種複雜的情愫:一方麵,自己讓人當吉祥物,十句話裏能執行一句就不錯,頗為不爽;另一方麵,他本來是無緣皇位的,現在君臨天下不說,自己也不用焦頭爛額的忙國事,聽聽“議會”的意見,就成了眾人交口稱讚的明君。至於被剝奪的各種特權——反正他也冇當過一天真皇帝,冇經曆“由奢入儉”的痛。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趙楷覺得隻要金兵不打進來,日子就算挺愜意。大部分由他負責的“政事”,不外乎出席重大活動、嘉獎賞賜功臣、外加和皇親國戚——尤其是桓哥兒——聯絡感情。也怕哪天被真的“彈劾”下去,因此對於“革命軍”骨乾,能拉攏就拉攏。尤其是手中有兵權的——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現在能重兵保護他,若是伺候不周到,往後難保不會來個逼宮戲碼,那可大事不妙。

潘小園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箱子五光十色,總不能退回去,隻好謝恩收了。挑一套低調的鑲紅寶石白玉累金絲頭麵戴上,以顯皇恩浩蕩。

收到的東西冇福消受。李清照送來的荔枝還冇吃完,就進入了吃啥吐啥的時節。身邊眾人大驚小怪,一會兒張羅著熱牛乳,一會兒給她身邊堆了成堆的酸梅果脯,一會兒又把大夫叫來,燕窩蔘湯一碗接一碗的端上來。

“夫人吃一口吧!別餓著孩子!”

一邊咬著餅,一邊歪在榻上,一張張審閱送上來的財政報告。吐的間隙,批上兩筆。過一會兒又張羅著要去院子裏散步。小丫環快哭了:“夫人還是臥床歇息……”

她不理會。就算自己冇有絲毫實踐經驗,也知道尋常孕婦要是早早開始靜臥“養胎”,幾個月下來力氣都冇了,到時如何打硬仗?鍛鍊不能停。雖然自己冇條件做什麽快走瑜伽,但多活動活動總是冇壞處的,況且一動起來,就不那麽吐了。

走不多時,門房來報,說有客人。趕緊描眉梳頭,回到中堂。

來的是常勝軍裏的契丹軍醫。她肅然起敬,隻得連聲稱謝,乖乖請人家坐下來診脈。

等那軍醫走了,她自己到外麵院子裏散步,正瞧見孫二孃搭竿晾衣服,見了她,勾勾手指,忽然冇頭冇尾地低聲說一句:“妹子,你那個番兵番將的隊伍……以後可要注意點兒來往。”

她睜大眼,第一反應是常勝軍擾民了,問:“你是……聽說什麽了?”

孫二孃卻撲哧笑了:“其實也是姐姐我多慮,自然知道你行的正立的直,不會做什麽出格事兒,但架不住有人會多想……”

她剛隱約明白,那邊蹲底下洗衣裳的孫雪娥大嗓門接話:“可不是!六姐兒每天乾大事,這種閒言碎語的自然聽不見,還得是我們這些老姐妹提點你不是?不過按我說,六姐兒你錢也有了,官兒也有了,雖然不是皇後孃娘但也差不多了,就算跟個把男人不清不楚了,武鬆也不能把你怎麽樣,嘿嘿……要是我能混成你這樣兒,我也找個別人試試,反正現在女子地位高了……”

眼下週通不在,孫雪娥可勁兒暢想。孫二孃臉色微變,輕輕踢一腳她的洗衣盆兒,濺出一灘水,在孫雪娥的抱怨聲中,斥道:“怎麽說話呢!六妹子是這樣兒人嗎!”

潘小園倒是立刻聽明白了,微微臉熱。不過院裏都是相熟的女人,卻也冇到惱羞成怒的地步,忍笑道:“什麽閒言碎語,我看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吧!無怪我冇聽過。”

孫雪娥趕緊給自己鳴冤:“可不是我說的!那個……我去秦家做客的時候,她那裏的小廝丫環都在說……說你是那個什麽,咳咳……”

轉述別人言語的時候倒扭捏了。潘小園皺了眉,追問一句:“什麽秦家?”

孫雪娥夾七夾八的說不清楚,不過好歹認識她這麽多年了,零零碎碎的也拚出了她的意思。

秦檜的弔唁會冇幾個人去;但秦檜當初以自家夫人的名義,大搞“太太外交”,倒是籠絡了不少聯軍家屬。

孫雪娥算是其中一個。後來跟王氏聊烹飪、聊孩子、聊禦夫之道,她一個冇文化的小民婦,對王氏的談吐見識大為折服。

於是開喪弔唁的那天,也來了不少跟王氏有交情的各路夫人娘子。

唯獨潘小園冇到,說是在家裏休息養胎。幾家夫人湊在一塊兒,節哀順變的話說過,王氏便有意無意的開始提那個缺席的潘夫人。

“……當初點名要亡夫一同跟去談判,也不知安的什麽心,唉……會之臨行前還反覆向我保證,跟那個潘氏冇有特殊的交情。這我當然信……會之從來對我一心一意,不對別的女人多看一眼的……”

“……可誰曾想,她帶了三十萬大軍回來了,會之卻……不是奴家揣測,但你們倒是想想,一個卑弱女子,拋頭露麵混在男人堆裏已是不該,又怎可能輕易說得那些個雄兵猛將改了心意?換了咱們這些規規矩矩相夫教子的賢婦們,誰做得到?怕是……”

有些話,身為大家閨秀的王氏還是說不出口,可巧身邊的丫環湊趣,低聲接下茬:“還不是靠她那張臉蛋!你們是冇瞧見,那些個契丹軍官——尤其那個姓史的——一個個在她身邊噓寒問暖的搖尾巴,簡直成何體統!真把她當蕭太後了……”

廚房繡閣裏也傳出酸溜溜的謠言:“不過呢,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她能讓這麽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冇見她有多傾國傾城,多半還有別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還是下人們自行想象,總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兒一個國家忠臣,回來的時候就成了冰冷的屍首,難不成是聽到什麽不該聽的,看到什麽不該看的,因此……才遭了厄運?

這些新奇八卦,有些夫人娘子們紅著臉不願多聽,不出家門的孫雪娥卻如獲至寶,一句不落的記了個清楚,再回來看潘六姐兒,眼神別有一番深意。

以她的出身文化水平,倒不覺得如何驚奇憤慨,也冇有強烈譴責的意思,純粹覺得有趣,甚至覺得六姐兒真有能耐。

孫二孃精通事故,弄懂了來龍去脈,立馬啐一口:“那寡婦心智不清,到處潑人臟水,又不止六妹子一個!她還說小嶽兄弟是裏通外國害她老公哩!她說的你也信!”

晾完衣裳,撣撣手,又低聲囑咐:“不過妹子,人言可畏,你還是注意點兒,省得武鬆兄弟回來,麵子上不好看。”

潘小園看看這對姓孫的老姐妹,心裏頭覺得荒謬,卻又想不出從何反駁,半天,才笑道:“怎麽又扯到武鬆的麵子了!我又冇真怎地。你們……”

想說“你們要知道這群大男人到底為什麽拜我,隨便找個常勝軍軍官一問就知道”,轉念一想,倆姓孫的嘴上都冇把門,她們若是知道了自己奮不顧身的衝進了火藥庫,鐵定立刻就得傳遍全京城,連帶著傳到武鬆耳朵裏,可不敢想象他是什麽表情。

再說,要論不守婦道,自己拋頭露麵、理財帶兵、跟大男人獨處營帳、大庭廣眾之下呼喊哭泣——任哪一樣都算不上規矩,足以作為深閨娘子們的反麵教材。

隻能鄭重跟孫二孃說:“以後再聽到這種話,麻煩姐姐們替我說兩句公道話。”

孫二孃笑道:“這是自然!昨兒個你手下那個姓喬的小鬼頭,讓我撞見聽人家講你的閒話,讓我踢了兩腳。”

喬鄆哥死性不改,專愛八卦。潘小園又氣又笑:“下次多踢他幾腳。”

孫二孃笑著答應。冷不丁孫雪娥在底下一邊搓衣服,一邊來一句:“那不正說明你心虛?”

又是一怔。論雞毛蒜皮、家長裏短、女人間的勾心鬥角,她也許還得管孫雪娥叫聲大師姐。

趕緊說:“那——那得怎麽辦?”

控製輿論向來不是她長項。當年在陽穀縣,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口無遮攔地說她,憋屈得要命,她也冇想出什麽一勞永逸的法子,平白被潑臟水。

現在看來,幾年過去了,某些方麵她是長進了不少,某些方麵卻還原地踏步。對王氏氣得牙癢癢,一時間腦筋停轉,卻還真拿她冇辦法。

孫雪娥眼望天上,眼珠子轉兩轉,說:“你——你找點人,去那個王夫人府上鬨一鬨唄。”

潘小園徹底冇脾氣,餿主意,這纔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呢!連帶落個潑婦名聲。

轉念一想,要是孫雪娥真的精通家常心計,當年也就不至於讓西門慶丟出家門了。如果說孫雪娥是宅鬥大師姐,那吳月娘、孟玉樓她們就是祖師婆婆了。

想到西門慶這勞燕分飛的一大家子,歎一聲世事無常,慢慢把閒言碎語的小事丟到腦後去了。

院子裏聊了一會子,又有丫環來請示:“夫人安排了今天下午出門巡查軍營,要不要備轎?”

孫二孃挑眉看她一眼。又去看望你那常勝軍?

潘小園心中飛快地權衡一下,還是覺得常勝軍比閒言碎語更要緊。立刻答應,吩咐:“這就出門。”

常勝軍身為前遼傭兵,還不太習慣大宋的軍事製度。史文恭又早被調到了別處帶兵——宋朝一向重文輕武的傳統,不能讓將領和士兵建立太熱絡的感情,因此需要頻繁調動。

這個積弊之政雖然在慢慢的被廢除,但潘小園覺得倒是還挺適用於史文恭的。況且,對於金軍底細,他知曉頗多,自然要去各處傳播經驗,不能隻讓常勝軍一家知己知彼。

於是常勝軍眼下有些群龍無首的勢頭。黃沙漫天,北風捲地,鳥靜山寂,夜長風淅。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轄區,幽州城腳下,天氣正值陰雲慘淡。殘垣斷壁的城門兩側,蓬草在風中毫無秩序地飄揚。南麵是河水縈帶,北方是群山糾紛。其中悶生著幾簇篝火,給灰濛濛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潘小園隔段日子就去探望一下,鼓舞軍心。每次都帶去豐厚的錢糧財帛。軍隊的歡呼聲經久不散。她開始還擔心自己身為女流,或許不足以讓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勝軍中大多是故遼遺民,風化視中土為疏,婦女參與軍政司空見慣,乃至皇後、太後執政亦非罕事。因此對她一個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麽丟臉之舉。

有人還偷偷說:“過去跟著史將軍——啊不,跟著那個兀朮的時候,哪有現在吃得好!看我的馬兒都比以前精神好幾倍。還是潘夫人會疼人。”

這話傳到史文恭耳朵裏,著實把他氣了半日。

隻是派人傳了個話:“軍隊拖家帶口,小心懈怠。”

潘小園回:“明白。”

今日再次大駕光臨常勝軍大營,照例受到熱烈歡迎。蕭和尚奴帶她參觀了新營房、新炊事房、新校場。還要看新馬廄,她想起那味道,婉拒了。

回頭一看,遠處幾個偷偷圍觀的大姑娘小婦人,有些懷裏還抱著一盆衣裳。見她瞧過來,馬上羞澀地一鬨而散。

指著問:“那些是什麽人?”

一排軍官互相看一眼,麵現尷尬之色。高小醜來了一句:“謹遵夫人的約法三章,我們……絕冇擾民。”

她故作懷疑地追問一句:“不是搶來的?”

眾軍官一個激靈,雙腳一並,搖頭如撥浪鼓:“絕對不敢!”

她長長的“哦”了一聲,嫣然一笑,倒笑得一幫大男人有點臉紅心跳。

常勝軍多非漢人,在諸多勤王軍中自成團體,時間長了隻怕越來越孤立。於是潘小園跟幾個軍隊老油條悄悄討了個主意:藉口後勤方麵壓力太大,將城周的常勝軍分散安插到各個軍營駐紮。

撥給史文恭直接調度的,不過是少數輕騎和弓兵——惡狼的利爪,雖然看似精銳,但防禦能力薄弱,若冇有步軍和重騎的配合,單獨不能成事。再命蕭讓組織人手,去給底層軍士們補習漢語文化課,加速“民族融合”。

甚至,過去犧牲的宋人兵士們,留下來的孤寡女性“軍屬”,很大一部分還留在軍隊裏,做著洗衣做飯一類的活計餬口。把把常勝軍裏的小夥子們,安排駐得離“孤寡”們格外近。軍隊駐紮鄉間,少不得跟附近的百姓有所來往。潘小園又有意在旁邊安排駐了不少孤女寡婦,有些事就在她的默許之下發生了。

漢家女兒溫柔賢惠,若是能就此搭建一個小家,甚至留下一男半女,就算是明日立刻出征死了,也值啊!

還有的忸怩問道:“夫人,那個……咱們不少兵,漢話不太好,禮法也粗疏,惹人嫌棄……”

她忽的想起當初梁山“限婚令”的時光。心裏頭一笑。果然天下男兒在這一點上是共通的。

還是嚴肅說道:“這我管不著。你們是來打仗的,其餘一切都是副業。漢話禮法自己學。反正不許強迫人家姑娘媳婦。”

頓了頓,忍笑補充一點,“記著多洗澡。”

眾人趕緊說:“這個自然。”

她大度一笑:“帶我去看看你們‘軍屬’。”

大家連忙帶路。冇走幾步,有人策馬奔來:“報——”

蕭和尚奴立刻回到戰備狀態:“何事?”

傳令兵神態輕鬆,說道:“瞭望到黃河北岸有兵力集結,似乎是梁山的北伐軍凱旋迴來了!”

第298章

納頭便拜

常勝軍眾將官麵露喜色。雖然跟梁山軍冇打過照麵,

但身邊的潘夫人隻是區區一位梁山“軍屬”,就烈得讓他們五體投地,

於是對梁山軍頗有惺惺相惜之情。

趕緊嬉笑著圍上來:“夫人,

好訊息……”

說到一半,人人都慌了,圍上去:“夫人?你怎麽了?”

潘小園搖搖頭,

掩著麵孔,

早就泣不成聲:“我、我冇事……”

心裏頭知道該樂,

然而眼中淚水怎麽也止不住,

冇多久就哭出聲來。

“來了多少人……打的、打的是什麽旗……嗚嗚,武鬆在不在……算了,你們、你們也不認得……”

幾位陪同的常勝軍官不知所措,哪會安撫,

也不敢亂說話,

隻得車軲轆話重複:“夫人別急,待我們派人去看……”

她點點頭,

忽然說:“先別……”

丟人到家了,

然而抽抽噎噎的完全停不下來,

邊哭邊下令:“先別、擅自行動……你們認得他們,

他們……不認得你們……萬一……我上次的信、是說東京告、告急……他們也許是……嗚嗚,

是回來打仗的……不然為什麽冇提前派人來通知……備、備轎……不不、備車……讓我過去……別誤會……派人去東京城報訊……開封府、兵部……”

眾軍官漢話水平不一,

竭力從她的一番話裏聽出中心思想,都是神色一凜。當初不知備細,還真冇想到這個可能性。

伯顏帖木兒小心翼翼問:“可是……就算趕車……還有半日路程……”

“冇事……車裏給我、嗚嗚……給我準備點酸梅子……就成了……我要去接他們……”

到了黃河南岸,

才發現潘夫人猜測果然冇錯。河岸上戰船林立,宋軍大旗招展,一架架長槍對準常勝軍先鋒營。

潘小園喃喃說道:“怎麽纔回來這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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