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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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眉眼官司卻又讓那書生察覺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來,乞求道:“將軍,我們真是安分百姓,東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擔保,保證不說出去……”

書生舉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貴人家。可語氣卻是謙卑謹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覺。

嶽飛沉吟片刻,問道:“你說你們是東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敢問官人貴姓,可有官職?”

那書生神色黯淡了一刻,纔回道:“回將軍,小生趙明誠,如今……一介白身,草民一個,是帶家眷回鄉歸閒的。”

嶽飛皺眉。趙明誠?

轉身吩咐親兵:“把我師姐請來。似乎是她的相識。”

李清照在轎子裏驚魂一刻,被幾個小兵恭恭敬敬地請出來,和趙明誠一道,被請到一片芳菲桃花之下,麵前幾個小馬紮,支個小桌子。桌上一壺淡酒。

幾個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請坐。娘子請坐。”

趙明誠夫妻倆哪裏敢坐。一頭霧水。開始以為遇見了土匪,後來以為是官兵;眼下卻扣著不讓他們走,看來是強盜無疑了;可這夥強盜裏,偏偏又混進來個賣點心的!

倒聽說她的點心鋪早就關張了,原來是跑到這兒“充軍”來了。

“潘娘子,你……”

潘小園千算萬算,冇料到在潛入東京的路上遇見了熟人。一個萬福先打招呼,再讓人請來蕭讓、吳用幾個文化人,過來相見。武鬆當日跟這兩人也有一麵之緣,也趕緊派人找來。

趙明誠是當今第一金石學家,李清照也才名遠揚。蕭讓等人一見之下,又驚又喜,又聽說是潘六孃的“故交”,著實客套了好一陣子。

周圍圍觀的幾個粗鹵好漢可不解了。這兩位富貴小夫妻看起來都手無縛雞之力,難道是什麽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怎的吳軍師見了,都恭恭敬敬的“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呢?

潘小園道:“趙官人、李娘子,許久不見,今日遇上,實屬緣分。你們休慌,我們已傳下令去,你的家人車隊一律不準冒犯。方纔多有得罪,請滿飲此杯,算是壓驚。”

夫妻倆無奈,跟她飲了盞酒。看來是真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了。

還是心慌不解,問:“娘子,這些軍兵……”

“說來話長,一會兒慢慢給你們解釋。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們好好兒的在京師住著,怎的……怎的突然要回鄉歸閒了?”

自己說著說著,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難道京城裏……出什麽變故了?”

夫妻倆對望一眼,一聲長歎,說來話更長。

第255章

任務

金兵入侵的訊息傳到京城,朝野上下亂成一團。然而滅國的陰雲並冇有激發起徽宗君臣們的鬥誌,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裏醞釀許久的黨爭矛盾。

高官們平日裏互相都有利益紛爭,此時金國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後果!聖上,奸臣誤國啊,快治他的罪!”

贖回燕雲有功的王黼本來權勢中天,此時被右相少宰李邦彥和蔡攸趁機排擠,挖出他秘密擁立鄆王趙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罷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貫嫌白時中懦弱,又擠下了蔡絛,請任太常少卿李綱擔任汴京防守;李綱倒是積極備戰救國,獻計獻策,馬上就觸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貶謫,帶動官場震動。趙明誠未能倖存,被一擼到底,罷免官職,成了無權無勢的庶民一個。

潘小園聽到這裏,半晌無言。開動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覺得完全不夠用。

“可是……可是趙官人你不過是個國子……國子……”

趙明誠苦笑:“國子太學正。”做學問的。

“國子太學正!那怎麽會被牽連呢?”

李清照解釋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時曾與蔡京結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師時,我們便已開始收拾行裝了。但蔡絛雖為蔡京季子,與其父又不和,姻親攀的是韓琦韓公後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韓公門下;這卻也算不上轉機;童貫急於任用新黨強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蘇學士一脈……”

才女講得頭頭是道。潘小園在一旁呆呆聽著,覺得自己是文盲。

好在蕭讓蕭秀才善解人意,見她懵然,連忙貼心地補充一句:“蘇學士是反對新黨的。而據老夫所知,李綱李少卿與令尊……”

“攀過宗族。”

潘小園灌一口酒,捋不順其中關係,決定放棄。總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這些高官貴人,腦子全都用在了勾心鬥角、排斥異己上麵。士大夫階層關係錯綜複雜,姻親、師徒關係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內的矛盾因由,都能引來黨同伐異的炮火。

趙明誠、李清照都來自官宦世家,積攢人脈不少,然而兩人的父親先後去世,家族裏冇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時成為犧牲品,簡直太合理不過。

趙明誠說著說著,義憤填膺:“現在還是李邦彥、白時中在台上,天天勸官家裁軍割地投降--他們就是把國家往火坑裏推!李綱李少卿是明白人,倒讓他們貶官軟禁;太學生集體上書,被扣在半路,看都冇人看!……倒是召集了不少騙子神棍,整日的作法,還要去金明池擺陣求神,妄圖讓金兵自己退軍……”

潘小園撲哧一笑:“擺陣求神?”

趙明誠歎口氣:“後日聖駕便去金明池玉清神霄宮拜神祈福--依我看,不過是春遊踏青而已!下個月,說是還要去壽山艮嶽呢。”

聽到的人都暗暗動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這當口還敢隨便出宮,不搞點什麽破壞,簡直浪費機會。

而趙明誠口中那些紛繁複雜的朝廷黨爭,潘小園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對此精通洞悉。使個眼色,旁邊圍攏的幾位文化人--蕭讓、吳用、朱武、公孫勝--幾位老江湖即刻會意,順著趙明誠套話,不一刻,將朝堂上下的局勢捋了個清楚。

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複雜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來就是兩個字:“作死。”

吳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牆,聯軍進京“兵諫”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冇有支援者。

趙明誠憤憤不平的說了半天,但義憤填膺又有何用,這些話是自不敢當著其他官員的麵說的。

“金軍那個統帥,完顏什麽,每場仗都是輕輕鬆鬆的以一敵百,真要以為他們有什麽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談,管咱們大宋勒索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匹、衣緞百萬疋,外加割讓土地,作為退兵條件……”

一行好漢全驚呆了,一個個低頭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這麽多財物,但凡分點兒零頭給梁山,那便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但大宋民間富庶,官家居然覺得這條件能接受。當然國庫是不能打開的,當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軍民官吏金銀財物,準備“割地賠款”了。

大夥再看趙明誠,立刻明白,他為什麽要拖家帶口的回老家了。

夫妻倆半輩子攢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幾大間屋子,價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趙明誠也就別活了。

趙明誠雖然被罷官,好歹還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曉了朝廷“搜刮民財”的風聲。

於是倉皇出京,十幾輛騾車車隊,帶走了最珍貴的文物金石,試圖保全這些文物遺產。一路上小心照顧,看得比自家性命還重。

趙明誠一介文弱書生,當時聽聞強盜襲擊,嚇得腿都軟了;可隨即看到土匪們要動他的車子,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翻身上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儘了平生的勇氣。

說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總之,不才心灰意冷,這就還鄉享清福去。列位……嗯、將軍……”

他也隱隱猜出來這夥軍隊是要乾什麽的。然而既已決定“告老還鄉”,何必再管這些閒事兒。

李清照卻欲言又止。不是她不憂國,但毫無權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著丈夫回鄉,又能做什麽呢?

潘小園卻直接打斷了趙明誠的幻想:“官人恕罪。你們還不能走。我方行軍路線是機密,今兒讓你們撞見了……”

趙明誠一怔:“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旁邊幾個好漢七嘴八舌笑道:“俺們嫂子信你,可你隊伍裏幾十個腳伕鏢師,俺們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們,跟俺們住一陣子吧!也許過得一陣,你還能官複原職呢!”

李清照爽快認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們信得過,想必今日也冇什麽惡意。我們無官一身輕,便耽一陣子也無妨。隻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車子裏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無價之寶,拿到市場上,卻也未必能賣得出價錢……”

潘小園即刻會意,忙道:“好說!給你們好好看管,絕對不會讓人搶了。這年頭不太平,你們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風頭過去,我們若有閒餘人手,也可以派去幫你們護送保鏢,直到回到山東老家。”

說著回頭叫人:“董蜈蚣!”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頭目,手底下一二百號人。聽她召喚,趕緊過來:“大姐?”

“這十幾車東西,由你負責保護。若有不入流小賊盯上……”

董蜈蚣會意,小聲笑道:“大姐放心,俺還冇聽說過哪個不入流小賊,敢不買俺們北方盜門的麵子。”

趙明誠夫婦大喜。這幫人看起來可比他們雇的那幾十個保鏢靠譜多了。

潘小園站起身,笑道:“那麽就請你倆先到後方去休息吧--若是閒的無聊,奴家倒可以給你們引薦一個人,保準跟你們聊得來。”

趙明誠好奇:“誰?”

“金大堅。”

安頓好趙明誠夫婦,代號“靖難”的軍事政變行動,就在京師腳下靜悄悄地展開了。

自古以來的老規矩,起事之前,迷信先行。派人從東京郊野開始散佈謠言,什麽“熒惑守心”,什麽“主昏國疑”,換成通俗的語言就是,上天看不下去官家的昏庸糊塗,因此纔派北方女真人前來教訓一番;倘若大宋還不迷途知返,那麽國運危矣!

再讓蕭讓、吳用等人編成朗朗上口的歌謠,悄悄的在鄉村小兒中傳唱起來。

聯軍的中軍大帳設在隱蔽的山溝溝裏,外麵是雜草灌木的偽裝,野獸鳥鳴之聲不絕於耳;進去以後才發現,裏麵幾十位當世高手林立,一點點策劃著一場本朝史無前例的政變。

一張巨大的東京內外城地圖平鋪在中間,上麵插滿了各色小旗。潘小園見其中“大相國寺”的位置標得不太準確,大大方方過去,把小旗兒往左挪了一寸。

聯軍裏到過東京城的寥寥無幾:絕大多數明教兄弟從冇渡過長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冇出過太行山;梁山人眾倒是有偶爾去東京出差辦事的,也從來冇機會把整個城市看全過。

唯有林沖是在東京長久居住過的,另外潘小園、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這幾位也曾在東京經營暗樁,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築。魯智深雖然曾在大相國寺掛單,但多半時間都在那菜園子裏耗著,冇怎麽出去逛過。

因此這幾人合力,繪出一幅完整的東京城地圖,供聯軍部署作戰計劃。

當然,還有潘小園在東京以嶽飛的名義購買的各處房地產,凡是空置無人的,也都標了出來,作為聯軍部隊行動的據點。

派去京城探聽風向的細作也都先後平安歸來了。再加上趙明誠所透露的朝野風向,聯軍迅速製定出了行動方案。從外到裏,由粗到細,每個人肩上都擔了任務。

嶽飛已經帶人出發,負責清除控製城外廂軍主要駐軍點。五名梁山健將--董平、穆弘、雷橫、楊雄、宣讚--帶領田虎舊部,同時出兵,控製陳橋、東明、封丘、方勝、白沙五縣。明教諸部則化整為零,藏匿鄉間,截斷可能出現的報信求援之人。

一個個好漢被召進帳裏,接到任務之後,一個個嚴肅離開。

等到最後,外麵終於漸趨寂靜,帳子裏也空蕩蕩了,潘小園忍不住問:“那我……我也有任務麽?”

“也有。”武鬆答得毫不含糊,“你過來。”

她急忙聽話地湊過去,心裏頭打鼓,神情裝得淡定。

武鬆才覺出來,方纔是用命令部下的口氣跟她說話來著。但一時間也轉換不過氣場。冇想到她還挺入戲,胸脯一挺,笑問道:“二哥有何吩咐?”

他也禁不住一笑,笑容又馬上泯去,指著地圖東沿舊曹門,說道:“你和金芝公主、孫二孃、還有其他二十人,扮作進城逛市場的村民,清晨從此處入城。你熟悉東京街道地理,須指點他們到達相應的地點,然後你回到麴院街宅子別出去。事成之後,我去那裏找你。”

潘小園默默記住。大家分批次進城。每一批進城的人馬都需要一個嚮導帶著。她便是其中一個。

問武鬆:“天黑會合時,你也會來嗎?”

“會。”

她仍是覺得不太妥帖,又問:“倘若……不成功呢?”

“那大夥便分頭逃出城去。我依然會去那裏接你,然後一起撤。”

她抬頭看他臉色,輕輕鬆鬆的一點冇猶豫,彷彿計劃裏根本就不存在“撤不走”的可能性。

武鬆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又笑道:“倘若我來不了,也會派人救你出去,別擔心。”

她一張臉刷的白了,連忙伸手掩他的嘴:“說什麽呢!”

武鬆錯愕片刻,才嗤的一笑,拿開她手,解釋道:“我是說,倘若我不方便去尋你……譬如,身後拖著幾百個追兵……那自然是要另請高明,派別人了--你以為我說什麽!”

她白他一眼。好好,知道你本事大,出不了事兒。

捂著心口,還砰砰跳呢。

忽而又明白了。所謂她的“任務”,其實就是讓她安安全全地待在一個穩妥去處,直到行動結束。在這當口,她這個毫無戰力的後方人員,隻要不暴露身份,不拖累大部隊,就是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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