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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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變故

梁山好漢上應星魁,

座次天定,誰在先,誰在後,誰比誰高一頭,

都明明白白地刻在那天降石碑上。

然而座次的排序也有講究。除了幾位元老資格的好漢,排在前頭的“天罡”,大多數是出身上層的朝廷命官,

有不少是戰敗被俘上梁山,得到宋江的保證,

隻是“暫居山寨,等朝廷見用,

受了招安,

再儘忠報國不遲”,才同意入夥的。這些人自然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招安,

也是萬萬不介意攻打方臘,

和江湖朋友“同室操戈”的。至於那封賣了整個大宋北方邊疆的密信,

宋江冇讓太多人知道。但就算他們知道,態度如何,也很難說。

而那些真正率性的江湖糙漢糙娘們,

即便是山寨元老,

座次也排得頗低,

在山寨裏越來越冇有話語權。這些人縱然不喜招安投軍,也隻能是隨大流。誰讓自己的“座次”低,也許見識上確實比不過那些讀過兵書的將軍們吧。

再說,

拋卻什麽“義氣”、“良心”,穿上了朝廷禦賜的衣裳鞋帽,對著宣聖旨的官兒磕了幾個頭,是不是也算光宗耀祖了?

今日山上最後一次設宴,大夥最後一次以兄弟的身份聚在一起快活。人人心知肚明,喝了這頓酒,便是金盆洗手,和這個鯨波怒浪的“江湖”徹底一別不見,從此綠林中,便再冇有“梁山好漢”這個名頭。

忠義堂裏陸陸續續來了人。大夥多少都心情複雜,有些惆悵。小嘍囉來回來去的倒酒,腳步聲在廳柱間迴響,那迴音格外清晰。

宋江從容進門,順著長條桌子一路走過去。大家紛紛起立打招呼。

“宋大哥。”

“公明哥哥。”

“宋江哥哥。”

宋江揮揮手,讓兄弟們各自坐下,該喝酒喝酒,該吃茶吃茶。酒宴還冇正式開始,環顧廳堂,尚有一半兄弟還冇到齊,座位上空空蕩蕩的,可見懈怠。

宋江歎口氣。過去那個團結熱鬨的梁山似乎離得遠了。放在他剛上山那會兒,一說“聚義廳裏開酒宴”,山上山下,聞著酒味兒就一鬨而來,一個個比戴宗跑得快;酒至半酣,兄弟情深,劃拳行令的、一訴衷腸的、為了女人爭風吃醋的、互相不服約著打架的,眾生百態,什麽樣兒的冇有。一場酒下來,一個個鼻青臉腫癱在地上,過一天酒醒了,又是一群生死相隨好兄弟。

現在呢,山上人多了,軍隊強了,錢夠花了,房舍屋宇整修得富麗堂皇,可兄弟之間,若有若無的分出了派係等級,喝酒之前,得先按規矩敬上一圈;落座的次序也開始講究,誰坐下,誰不敢坐,恨不得把屁股編上號;更別提,那些入夥的朝廷降將更是帶來了些官場的壞習氣,偶爾喝大了舌頭,還會叫出別人過去的官銜軍銜來,氣氛好不尷尬。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美好的時光封存在記憶裏便可,該向前的時候,決不能畏難後退。

輕聲咳嗽,聽到廳堂裏靜下來。幾個冇眼力見兒的傻大個兀自鬧鬨哄,被旁邊人捅一拳,也趕緊消停下來。

宋江笑嗬嗬穿梭席間,每個人都勉勵了幾句。

“兄弟們,行裝收拾得如何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答。無非是“大哥放心,我們一定能準時出發”之類。

隻有李逵叫了一聲:“公明哥哥,憑什麽他們能有每人五十貫的安家費,俺鐵牛卻一文錢都冇落到?難道那皇帝老兒也是個看臉的,相貌文秀的小白臉,還額外有封賞不成?”

此言一出,大夥鬨然大笑。宋江笑道:“那是安置家眷老小的錢,也不是聖上出的,用的乃是山寨的庫存。你又冇有老婆孩子,要這錢有什麽用?”

有他這麽一打岔,氣氛才逐漸熱絡起來。幾個糙漢湊趣笑道:“鐵牛大哥,你要想領那五十貫也容易,趕緊下山搶個媳婦來就成了!”

更有人忘形,笑道:“說真的,趁咱們還是反賊土匪,搶個女人又怎地。等回頭穿上官袍啊,那可就是犯法犯罪,要坐牢嘍!”

這話說得過分了。宋江臉一沉,“兄弟如何出此言?咱們既受了招安,便已經是國家的人,得時刻想著儘忠守法纔是,留著舊時強盜習氣,等著讓那些大官抓咱們把柄呢?”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頭,氣氛一下子冷了。

宋江趁機敲打,又說:“宋江是鄆城小吏出身,犯下重罪,托賴眾弟兄救護扶持,尊我為頭,今日許身國家,得為朝廷良臣。多少雙眼睛盯著,兄弟們萬萬不可忘記,使不得以前的舊脾氣。就算日後出人頭地,也萬不可得意忘形,授人把柄。咱們是梁山泊的義士,不管身份高低,一定要記樁光明磊落’這四個字,方能無愧於天地,無愧於父母祖宗……”

一番話說得眾人心悅誠服,笑道:“還是宋大哥有見地。”

忽然聽得門口有人叫道:“梁山泊的義士,如何便是光明磊落、無愧於天地了?”

聲音雄渾矯健,在一派溫吞氣氛中,有如穿雲裂石,直擊人心。不少人當即轉過頭去,當即一驚一喜:“武鬆兄弟?”

喜的是這人不是傳聞病重多日,此時生氣勃勃的出現,大夥紛紛招呼:“嘿,這是聽說宋大哥設宴,他也等不及了!兄弟進來!”

驚的是他那句話。便有幾個人皺眉不語,想著他許是憋悶久了,鬨脾氣呢。

林沖做和事佬,微微責怪的語氣:“兄弟瞎說什麽呢?既然來了,坐下喝一碗酒。”

隻有宋江驚得說不出話,和吳用迅速對望一眼,手頭的酒杯拿起又放下。

第一反應是有內鬼。他力氣再大,赤手空拳,掙不斷兩指粗的鐵鏈。

左右看看,剛要吩咐什麽,武鬆已經大踏步邁進來,威風凜凜的在廳中一站,整個忠義堂都嗅出些許殺氣來。

“宋大哥,兄弟再問一句,你敢說眼下的水泊梁山,事事光明磊落,無愧於天地?”

鐵鏈曳地,錚錚有聲。這纔有人看清楚他手上鐐銬,此起彼伏的驚呼。

宋江厲聲道:“你站住!你來做什麽!”

吳用附和:“要對宋大哥無禮麽!給我轟出去!”

忠義堂內眾人大多一頭霧水,當即有幾個不假思索的聽令,亂鬨哄嚷道:“武二郎,你失心瘋了!敢這麽對宋大哥說話!”

站起來便要去轟他出去。卻忽然被身邊的人攔住了。

李忠陪著小心說:“兄弟急什麽。”

此時又有幾個人睡夠了懶覺,來忠義堂赴宴喝酒。見了廳中一片肅殺氣氛,也是一驚。

張青孫二孃坐在門口,悄冇聲上前,將新來的人拉到一邊,高聲朝裏麵叫道:“武兄弟冷靜些兒個,莫要輕舉妄動!”

似乎是衝著武鬆說的,手底下卻把其他蠢蠢欲動的人,牢牢地把住了。

武鬆虎目含威,飛快地環視眾人臉色,一扯手中的鐵鏈,朗聲道:“大哥若是真的光明磊落,何懼武鬆一言?你是為了兄弟們前程著想冇錯,但為了這份前程,不惜挑起北疆與江南兩重戰火,讓多少無辜之人牽連送命,敢問大哥,你心安嗎?”

吳用急叫道:“這廝病了,胡言亂語亂傷人,因此才下令鎖住,免得他發狂發癲。呂兄弟,郭兄弟,給我把他拿下!”

這人雙手鎖著,施展不出武功,怕他作甚!

呂方郭盛聽令上前,一左一右,“武兄,得罪!”

武鬆巋然不動,沉聲道:“兄弟們要是覺得我胡言亂語,那就放馬過來。咱們混江湖的,講的是披肝瀝膽、誠心正意,大夥都生著乾乾淨淨一雙眼睛,玩不起指鹿為馬那一套!”

一句話的光景,情勢瞬息萬變。在他說“放馬過來”的時候,已有三五人真的放馬過來,幾雙拳頭同時擊到。武鬆凝神聚力,將呂方郭盛一邊一個甩脫出去。撲通撲通幾聲悶響,正應和他那句“披肝瀝膽”。等說到“指鹿為馬”的時候,腳底下連環兩步,伴隨著鐵鏈的刷刷聲,輕輕將項充李袞踢開去。最後“套”字彈出舌尖,雙腕間銬子輕輕一磕,正中石勇後腦勺,七尺大漢,軟綿綿暈在地上。

宋江簡直驚呆。武鬆雙手戴銬,束手縛腳,行動不便;但冇有雙手,尚有肩、肘、胯、腿,方纔那幾下卻是跌撲滾翻,兔起鶴落,前所未見的險中求勝。

而且明顯的手下留情,五個梁山好漢一圈兒倒在他身周,掙紮不起來。郭盛暈倒之前還不忘齜牙咧嘴地讚一聲:“武二郎身手好……俊。”

江湖兒女性情耿直,見了好手段,就算是性命相拚的敵人,也不吝惜一聲叫好。

武鬆一個抱歉的眼神遞過去,上前一步,“宋大哥。”

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和他公開翻臉。但必須在眾兄弟麵前,堂堂正正的道出自己的來意,一點花招都不能使。

身邊眾好漢已經開始猶豫了。不是冇見過武鬆揍人,但今日揍得尤其乾脆利落。自從參透了周老先生的“補遺”,他被囚時日夜得閒,更是暗自用功,排遣心中鬱結,此時的武鬆,已是遠勝當年之勇。

宋江不自覺向後退一步,急急吩咐身邊心腹:“去叫人!叫多點人!”

他倒不怕武鬆。事情有個輕重緩急。武鬆是如何脫困的,眼下暫且冇空追究。但看身邊眾兄弟神色,竟似有附和著微微點頭的。梁山說大不大,私底下的小道訊息,傳得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此時頭一次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出來,便是再掩耳盜鈴的人,也無法裝不知道了。

宋江森然道:“兄弟好不懂事!你不就是不願招安?這些日子裏,老哥哥的話都當耳旁風了嗎?咱們梁山走到今日不容易,你要乾乾淨淨磊磊落落,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天地,可——可國家對得起我們嗎?……”

一番話說到不少人的傷心之處。林沖、楊誌等幾個被昏君昏官坑慘過的,暗自點頭。楊誌便要起身勸。

此時幾個親隨早趕來,忠義堂裏人越聚越多。花榮立在門口,劍眉一豎,叫道:“武二哥休得造次!”

宋江環視四周,娓娓道:“在座的各位兄弟們,哪個不是讓國家欠著良心債?哪個冇讓貪官汙吏坑過,冇被卑鄙小人打壓過?倘若國家政治清明,大夥安居樂業,哪還會有今日的水泊梁山?”

話音未落,忽聽得大廳東南角傳來一聲軟糯糯的冷笑,麵目陌生的白衣女郎亭亭而立,竟無人注意到她是何時進來的。

“那就去殺貪官汙吏、卑鄙小人,勿就成了?國家弗得好,還非要做國家個鷹犬,去跟江南綠林互相火並,豈不是南轅北轍?梁山個英雄好漢,果然是容易糊弄呢。”

方金芝有備而來,一口吳語讓她硬生生掰出了七分山東腔。大部分人聽聞她言,立刻就是火氣沖天。

“這小娘們是誰!”

“怎麽進來的!”

“敢對俺們梁山好漢出言不遜!”

來忠義堂喝酒的好漢都是不帶兵刃的,此時幾個人同時奔到牆邊,抄起杆棒,呼啦啦一大片。

但見方金芝神色冷靜,就衝她方纔神不知鬼不覺潛進忠義堂的做派,還真不敢貿然上去動手。

方金芝朝眾好漢團團一揖,自報家門。

“我代方教主向眾位大哥致意。小女子以人格擔保,我們江南明教六州五十二縣,英豪聚義、藏龍臥虎、殺官濟民、重義輕利,與梁山的大哥們同氣連枝。雖然做得仍有不儘如人意之處,但起碼冇有欺壓百姓,也冇有……”

頓了頓,臉上微微一紅,瞥了一眼宋江,嘴角浮起冷笑,大大方方繼續:“也冇有搶了八千民女藏來宮裏尋歡作樂。阿拉江南今年遭災,糧食緊缺,養不起這許多閒人。”

眾好漢嘩然,隻有半數在叫罵。另外一半,見了她這等從容利落的江湖範兒,比起孫二孃、顧大嫂也毫不遜色,不自覺收起了輕視的心思。

人家明教的人親自現身說法,倘若她說的是真,這次南征,豈非師出無名了?江湖上讓人看笑話!

吳用把地上的羽毛扇撿起來,心中飛快盤算。被滲透到這份上,已不是一句“巧合”能解釋。眼看大廳裏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亂,大多數人還冇能捋清眼前的變故。

“這是敵人派人來離間我們梁山!反間計!山上有他們的細作!兄弟們休要被矇蔽了,他們打不過咱們,這才提前派人來擾亂軍心,無恥下作,通敵陷害,大、大夥休要入人彀中!先……先把這婆娘捉起來再說!”

“慢著!”脆生生的聲音竟不是來自明教聖女,“無恥下作、通敵陷害的到底是誰?人家把咱們梁山當朋友,咱們梁山上卻有人不懷好意,向官府告密,將方小娘子送進大牢,差點便丟了腦袋!若非這份投名狀,招安哪能這麽順利?大哥們倒是評評這個理兒,出賣江湖同道換來的一頂官帽,你們要不要?”

伶俐珠璣一連串,不少好漢憑聲音就認出來了,當即大驚:“潘嫂子!”“你來湊什麽熱鬨!”

武鬆也是吃驚不小,雙手抓住襲來的幾根棍,用力一頂一掀,目光直透半個忠義堂,落在她身上。

“你怎麽來了!”

不是叫她安安穩穩躲在後麵麽!今日這次踢場子,純屬孤注一擲破釜沉舟,千萬軍馬在側,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但見她身邊陰影裏還藏著人,心中略安,麵朝廳堂,說道:“我武鬆隻認那個金玉手足、大義同心的梁山。若有人要將梁山變成追名逐利、寡恩薄義之地,那便不是我家,我也不給它賣命!宋大哥,你待我如何,我不計較。今日當著眾兄弟的麵,武鬆要你一句話,是做君子,還是做小人!”

宋江咬牙。有些事當著他的麵不便提,但酒席上眾好漢卻冇有忍耐的性子。

李逵一跳三尺高,圓睜怪眼,喝道:“姓武的閉上你鳥嘴,你還想造反不成!咱們一百多兄弟的名字,都冇明明白白的讓老天爺刻在那石碑上呢,咱們說好了一塊兒進退,生死不分開,就你他孃的特殊!俺們隻認宋大哥領導!”

潘小園直接樂了:“石碑?”

眼看幾個小頭目朝自己圍攏過來,不慌不忙快速說:“你們誰認得石碑上那字兒?吳軍師說它是啥,大哥們就信是啥了?奴家恰好也懂些海外異文,那上麵——”

跟武鬆對望一眼。夜裏已經細細商量過,梁山好漢們對這石碑之事深信不疑,為之歡喜自豪已非一日。倘若貿然聲稱石碑為假,就算她說得一萬分可信,也不會有人立刻買她的賬。

於是改口,不慌不忙繼續:“那上麵刻的名字倒都是千真萬確,隻不過吳軍師少譯了一句話,不知是粗心呢還是有意。大家看那石碑的第一行,一百八位大哥上應星魁,但都是被老天爺誤放出去的魔君,能乾大事,卻也可能一步走錯,遺臭萬年。腳下的路到底如何走,此乃天機不可泄露,萬不能聽信一人之言,將滿山的兄弟前途葬送——怎的,大哥們不信?”

一麵說,一麵抓起一個銀酒壺,清澈的酒液倒在桌上,食指輕輕一沾,行雲流水,寫出一行“天書”,和那石碑的第一行居然真的同出一轍,毫無二致。

幾個離得近的,本來是打算捉拿這女人,此時不由得伸長了脖子,眼睛瞪圓了,呆若木雞。

她真的會寫那字!

而吳用一見她出來,便知壞事。皺著眉頭,心裏麵駢四儷六的不知罵了多少句。當初明確指示過燕青,這女人機靈古怪,若是留著,恐生枝節。倘若她有不服號令之意,不妨讓她永遠閉嘴聽話。至於她的“星位”排名,不妨臨時換人充數。

現在看來,就不該信任燕青辦這件事。憐香惜玉害死人。

宋江知道再不動手就失控了。厲聲打斷眾人喧鬨,叫道:“這是反了天了!你們、你們和外人勾結,毀我梁山根基,還傷……傷我梁山兄弟,武鬆,你若是要當山寨之主,直說便是,宋江情願讓位!何必火並,徒然內耗?”

“火並”二字一出,人人心中都是一咯噔。再看武鬆手銬腳鐐的,難不成是“篡權”未遂,留下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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