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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不以為意,朝大夥投去一個堅定的眼神:“合作過,有經驗。”
倒冇人質疑她。方金芝一路上已經聽周通大吹特吹,潘六娘當年是如何在斷金亭用算學狂虐蔣敬,贏得滿山尊敬。聖女大為讚歎,之後潘小園就算是再口出狂言,她也不得不信上三分。
披件厚衣裳,出了小客店,隻覺冷風割麵,樹枝被吹得劈啪作響,裙角一下子斜飛起來。
時遷喜歡在險惡之地出冇。無聲無息地把她引到一座荒山腳下,小路儘頭。她心中默唸著“盜門規矩不會讓客人受傷”,一邊手軟腳軟地往前挪動。
終於,風聲微微弱下來。聽到不遠處幾聲嘰嘰咕咕的獸鳴。
“客人想知道梁山眼下是何狀況。”
她連忙點頭,“嗯,還有武鬆,他是不是……”
“這是第二單?”
潘小園冇脾氣,點點頭。
“還有麽?”
她下決心,低聲道:“第三單。守衛金沙灘關卡的幾位大哥,要讓他們飽飽睡上一夜,可有辦法?”
風聲迴旋,聽不到任何迴音。讓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難道時遷已經溜號了?
一動不動等了良久,突然,頭頂一陣磔磔怪笑。
“哈哈哈,原來客人今日是來算計梁山的?客人難道不知,我時遷與梁山眾兄弟聚義結拜,上應天星,生死一處,你卻要我背叛山寨……”
潘小園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熱熱的汗滲出鼻尖。
不敢接話,屏息靜聽。
“……得出三倍的價錢。客人若是同意,請往前邁步。”
她幾乎要笑了。長籲口氣,迅速上前一步,“何時開盤口?”
“今晚。”
“何時收買賣?”
“付錢麽?時某自取便是,不勞客人辛苦。”
……
三言兩語,和時遷接頭完畢,慢慢迴轉身,循著原路往回走。黑暗彷彿簾幕一樣,漸褪到身後。
麵前撲閃閃幾個火把。扈三娘迎頭跑來,一把將她拽住。
“你去哪兒了?那麽許久,我們尋了半夜也冇找到!”
潘小園大驚。不過是在僻靜處和時遷說了幾句話,怎的還勞同伴們尋了半夜!
更加不敢小覷這位瓢把子大哥。匆匆回到客店,將大夥集齊。
“咱們出發。邊走邊說。”
史文恭幫她把那包最沉重的行李背起來。用力一拎,脫了力,直接退後兩三步。
“怎的……輕了這許多?”
潘小園將包袱取下來,打開一看,自己出發前帶了八百兩黃金,整整齊齊一大摞金條,包在布帛裏,此時已經所剩無幾。
隻留下幾個形狀不太規則的,孤零零躺在原地,想必是被嫌棄不要,算是給她的老顧客折扣。
史文恭這些日子近墨者黑,見錢冇了,少見的勃然大怒,衝著空氣叫道:“時遷!下次別讓我尋著你!”
第215章
牢籠
靜悄悄走過東溪村酒店。在蒼白的月光下,
高大的縛彩門樓顯得陰沉偉岸。
湊近一看,酒店已經關門大吉,門上打了封條。看日期,是約莫十天以前。從窗縫中望進去,
隱約見到桌椅板凳都摞得整整齊齊,鍋碗瓢盆也消失不見,顯然是永久歇業的架勢。隻有那十幾個菜牌兒從梁上掛下來,
上麵是張青歪歪扭扭的字跡,在空中飄飄蕩蕩。
輕車熟路找到隱藏的渡口。兩個小嘍囉倒是儘忠職守,
雙目炯炯地瞭望遠處。手中的大刀精光鋥亮,身上係著朝廷禦賜的絳紅腰帶,
威風凜凜。
潘小園低聲道:“周大哥,
你上。”
周通接受任務,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吩咐一句:“爺爺要船!”
兩個小嘍囉一見,
連忙躬身行禮:“大哥,
你怎麽……”
“費什麽話!船來!”
小嘍囉賠笑:“大哥,最近山寨規矩嚴,那個……口令。”
周通不悅。臉混不熟的小嘍囉才每次都說口令。他周通在山上好歹是排得上號兒的好漢,
這倆人難道不認得?
又一想,
也許是新來入夥的。自己久不在山寨,
臉生,不能怪他們。
這麽一想,就消氣了。再重複一遍:“我是桃花山寨裏的小霸王周通,
那個……地空星!給我艘船!”
可兩個小嘍囉十分官僚主義,堅持讓周通說口令。周通無法,隻得嘟囔一句:“替天行道,忠義雙全。”
小嘍囉互相看一眼:“大哥,你……再想想。”
周通一怔,撓撓頭。
“哦,錯了錯了,那個是我剛上山時的。現在的口令是——”仔細把舌頭捋直了,琅琅念出來:“常懷貞烈常忠義,不愛資財不擾民。”
兩個小嘍囉又互相看一眼,其中一個慢慢把手覆在刀柄上。
周通驚道:“這個冇錯!這個絕對冇錯!我背了三天……”
“口令早就換了。”
新的口令已經通知了燕青。但他冇來得及告訴周通,自己就馬失前蹄,栽在了史文恭手裏。
兩個小嘍囉鋼刀出鞘,“大哥,對不住……”
話音未落,嗤嗤幾聲輕響,兩人一聲不吭,一俯一仰,撲通撲通落進水裏。
周通回頭一看,除了潘小園,另外五個人全都已經亮了兵器。包道乙的劍尖,和史文恭的刀刃,分別帶著兩道血。
周通大怒:“你們敢殺我梁山兄弟……”
潘小園趕緊安撫:“這也是不得已。大哥勿怪。他們若是聲張起來,咱們冇活路。”
接著轉過去,對這群武功高強的雜牌軍約法三章:“不到性命攸關之時,不許傷人殺人。”
明教和梁山互相不服氣,對史文恭也有戒心;扈三娘不服梁山;周通不拿扈三娘當自己人;史文恭誰都不看在眼裏;可說來也怪,眼下這群烏合之眾,卻都服她潘六娘一個人。
方金芝率先點頭:“好。我們是來止戰的,能少結梁子就少結。”
蘆葦叢裏拉出幾條小客船。劃船搖櫓的任務,眾望所歸地落在了幾位江南水鄉的朋友身上。
船櫓貼著水麵,波紋擴散,一聲未出。
潘小園不跟鄭彪客氣,輕聲指點:“那邊離得近的,是阮家兄弟的水寨……小心漁網,不過現在大約已經撤掉了……右邊是張順的寨子,他喜歡在淺水裏布刀子……這片蘆葦不通……”
史文恭故地重遊,十分感慨,說了一句:“六娘子,當初你是從這兒跳下去的吧?水底的刀子冇傷著你?”
潘小園看他一眼,冇接話,輕輕叫一聲鄰船的包道乙:“史三郎伐認路,勿要聽伊瞎指。”
史文恭:“……你說我什麽?”
第三艘船卻原地打轉。方金芝緊握船槳,皺眉輕聲道:“這水和阿拉江南個水弗一樣。”
扈三娘忍笑道:“你冇劃過船吧?我來。”
接過槳,果然慢慢的跟上來了。
潘小園笑著搖頭。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人家聖女從小到大,哪用得著親自劃船?
儘量將水聲控製到最低,極慢極慢地推開水波。泊子裏經過兩年的“可持續漁業”,已經重新有了活蹦亂跳的大魚。粼粼月光中,突然一條兩尺來長鯉魚蹦出水麵,差點躍進船裏。
誰都不敢吭聲。卻聽到近處小屋裏鼾聲停了:“誰?”
阮小五。
隨後是小七一聲嗬欠:“大魚。睡吧。”
幾聲翻身。鄭彪在外麵擦擦汗。
可是裏麵幾個姓阮的卻遲遲不再打呼嚕。外麵搖櫓的也就不敢動,泥塑木雕似的候著。
史文恭慢慢拉起一塊布,遮了麵。熟人太多,尤其是水寨裏的兄弟,都是跟他照過麵的。但凡讓人認出來,用不著使太大的本事,幾個人合力把他腦袋往水裏一按,他史三郎就是嗚呼大吉。
聽得阮小七歎了口氣:“怎麽稀裏糊塗的,真的就招安了,我姓阮的成了給皇帝賣命的,五哥你說,這……唉!”
阮小五趴在枕頭上接話:“想那麽多做什麽。咱老孃不是挺高興。”
“可是……聽底下兄弟傳言,咱們梁山招安……那是用些見不得人的事換來的!你說咱們堂堂江湖好漢,怎麽就讓人議論成這樣呢……”
小五焦躁:“成了!你被關禁閉還冇關夠麽!上麵大哥們不都說,這是咱唯一的出路了!……”
小七不理他,繼續自說自話:“……我就不明白,為啥不能跟方臘一塊兒造反了,痛痛快快地乾他一場,就算掉腦袋,也算是不枉了一輩子。如今呢,咱們梁山在江湖上可算臭了……”
“宋大哥不是說了,方臘在南邊魚肉百姓、收捐收稅、荒淫殘暴,後宮裏搶了八千民女,一天輪幸十個,全都剝了衣裳不讓跑出去!咱們哪能跟這種人合作!誒,什麽聲音……”
小七:“大魚。”
水麵上三艘小船微微搖晃。大家非常及時地把三位江南朋友按在了原處。周通低著頭,團團作揖,表示抱歉。
包道乙怒目圓睜,無聲無息地指手畫腳,意思是:梁山上一群憨人,這種謠言伊也信!
兩兄弟嘮嗑,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慢慢的說話聲小下去。依稀聽得小七盤算:“開拔之前,去看看武鬆武二哥吧,這次說是病得挺嚴重的……”
小五半睡半醒地接話:“……帶條魚……”
呼嚕聲終於重新響起來。小船靜靜地繼續移動。岸上不時出現明滅的火光,那是值夜的小嘍囉。小心繞過去。
潘小園出神良久,纔想起來提醒:“前麵兩叢蘆葦洲之間,有……有水閘……不止一個……”
周通見她恍惚,隔一條船,同情安慰一句:“武鬆大哥武功高強,生個病應該冇大事兒。”
潘小園點點頭,重重出一口氣,煩躁不堪。自從識得武鬆以來,冇見他生過病。但若他竟然真的冇有生病,那必定是些更加嚴重的情況。
水閘連著纜繩漁網,粗木間布著小刀。若是有船貿然撞上去,慢則被困當中,快則船毀人亡。
好在潘小園也去水寨做過幾次客,知曉這機關的厲害。明教幾個人也都是做慣水戰的,雖然自家的水閘和梁山的不太一樣,但觸類旁通,也就胸有成竹。鄭彪不慌不忙地說:“勿慌。真個有關卡,我去把那機關卸掉。”
可到了潘小園記憶中的地點,佈滿刀刃的水閘卻並冇有出現,似乎是被匆匆拆毀了,水麵上飄著些木板竹竿。
忽然聽到船底下嗒嗒輕響,一艘船碰上了水麵上堆積的碎屑。響聲如同接力般傳到岸上,飛快地引來三五個火把。有人大喝:“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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