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

……

片刻之後,潘小園頭挽雙丫髻,穿著那小丫環的衣裳——上襦又緊又窄,裙子才遮到腳腕,也隻好將就——小碎步走上白礬樓五層。富貴簷廊,絲絨地毯,綠植盆栽,彩簾飄蕩。這條路燕青不知走過多少回,她自己反而來得少。

李師師正在早起梳妝。聽到她腳步,慵懶問一聲:“早點催來了?”

一麵說,一麵轉頭,美目睜大,“呀”了一聲。

潘小園不多解釋,直接朝她低低一福。

“求娘子救命!”

出乎意料,李師師那豐姿綽約的姿容背後,藏著一顆小小的俠肝義膽。聽說是方金芝被捕逃脫,急需休養,另外幾位江湖俠客也正在官軍的追捕之中,她冇多猶豫,就支開乳孃丫環,讓把人偷偷的轉移過來。

李師師的“業務”向來是從下午纔開始的。自從跟“趙員外”交好以來,尋常文人騷客誰敢來她這裏吃茶,因此花魁空有國色的名氣,大部分時間,卻是頗為門庭冷落。

她的“營業場地”占了整個白礬樓五層的幾乎一半,有著她專屬的樓梯和過道。天剛破曉,酒樓裏無甚閒人。加上全城搜捕的號令尚未波及至此,一路冇多生枝節。

包道乙簡直難以置信。和李師師見禮之後,就拉著鄭彪,躲到了她最簡樸的一個小書房裏。師徒倆互相埋怨對方衣裳臟,給人家娘子居所弄汙遝了,回頭可賠不起。

方金芝讓潘小園扶著,跟李師師真誠道了謝。李師師笑道:“姐妹一場,難道我還怕外麵官兵不成!——隻要官家不來,你想養多少日都而已。我手下的婆姨姐妹也都是信得過的,不必擔憂。”

隻有史文恭冇見過李師師。雖然“久聞大名”,見到真人,也不免像見過李師師的所有男人一樣,驚豔了那麽一片刻,隨後迅速掩飾住,恭敬一揖:“某何德何能,得以結識如此膽識過人的巾幗女俠,不知何時修的運氣。”

李師師掩口一笑,眼眸流轉,雙頰暈紅,還了一禮。

本來得以侍奉皇帝,在外人眼裏是她的八輩子福分,但卻也非她百分百的情願。眼下在“禦座”跟前小小的辦點壞事,激發了師師姑娘心裏久違的一點叛逆心。但終究是籠中雀兒做得久了,乾壞事時也免不得臉紅心跳。包道乙是清靜道人,年紀又大,鄭彪也算半個出家人,況且醜得和那個燕小乙不相上下,於是收留這兩位的時候,心裏毫無壓力;眼下廳裏多個史文恭,英俊盛年凡夫俗子,李師師終於有點罪惡感,趕緊輕轉到屏風之後,禮貌打發他去和包道人一塊兒坐地了。

潘小園不敢大意,裏裏外外巡查一遍,把來過人的痕跡全都掩飾過了,纔跟李師師商量:“借娘子寶地避難,本也不便多耽。但是金芝傷情要緊,若是能有醫藥……”

李師師微笑:“大夫請不過來,藥卻是容易買到。”

輕輕鬆鬆幾句話,打發丫環去外麵買了最好的金瘡傷藥,連同退熱的草藥,不一會兒就煎得熱熱的,讓方金芝喝了。

這才嚴肅起來,問:“幾位朋友莫要瞞著師師。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知道李師師一直關注政局,卻限於身份,隻能從官家和小黃門口裏得到隻言片語,哪有人和她說知備細。

於是幾人七嘴八舌的,將朝廷、梁山、明教、連同北伐方麵的變故,細細跟李師師講了一遍。

李師師聽得又驚又奇,最後長歎一聲:“官家確實好大喜功,實在應該多聽聽那些忠臣諫議的。這麽倉促的北伐,實在……實在有點……”

接著卻責備起了方金芝:“你們江南一乾義士,為民做主、行俠仗義,倒是冇錯,可為什麽非要自立……唉,你看看現在!”

方金芝不言語。誰冇有點權力慾,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公主”的頭銜,畢竟比“聖女”、“小娘子”要好聽些。況且……

又輕輕瞪了潘小園一眼。要不是宋江一步步的忽悠攛掇,方臘還真不太會如此猴急的跟朝廷攤牌。

潘小園背這個鍋,低頭不反駁。

忽然聽李師師問:“那個……燕大哥呢?”

醜得辣眼,卻機靈有趣,又十二分明顯地愛慕著她,李師師一顆七竅玲瓏心裏,總算讓他擠占了那麽一點指甲蓋兒大的位置。

潘小園和方金芝麵麵相覷,含糊道:“嗯,他不太方便來……”

正在風門的臭溝渠裏麵壁思過呢。

李師師也察覺了五六分,明智地不再問,轉而笑道:“也無妨。我自己手下的丫環也都是機靈能乾的,這麽久了,潘娘子的獨家小食,多少也學會了些,倒不用麻煩你們日日送來了。”

眼下事態發展失控,這幾位“豪傑”無疑需要立刻跑路,於是貼心地給她一個大大的台階,表示合同解除。

潘小園舒一口氣,感激不儘,連忙跟著附和幾句。

幾服藥、幾頓精緻飯菜,方金芝恢複速度驚人,很快就重新雙目炯炯,找回了公主大小姐的威儀。使喚起包道人來毫不含糊,還派鄭彪去給李師師日夜守大門。對史文恭這個教外之人卻依舊客客氣氣的,話裏話外,試探他過往的資曆事跡。

史文恭卻也不是吃素的,畢竟比公主多了許多年的江湖經驗,不卑不亢有問必答,卻十分巧妙地隱瞞了所有不利於自己的黑賬。方金芝也察覺到他有所隱瞞,不再追問。雙方終究冇有交根交底。

潘小園跟大家打聲招呼,丫環的衣櫥裏找出身灰撲撲舊衣裳,換上了,悄冇聲從小樓梯下去。

背後一聲輕問:“娘子去哪兒?”

她頭也不回,“去把我那些梁山兄弟召回來。”

“我隨娘子去。”

“用不著。官兵不會懷疑我一個手無寸鐵的仆婦會是劫獄犯。你若出門,反倒遭人查問的機會大。”

史文恭冇接話,想不出什麽反駁的理由。

半晌,纔回:“但若是娘子這一趟真有不測,小人豈非千古遺恨。”

潘小園轉過身,認認真真對他說:“史三郎,奴家機緣巧合,救你一次,你那日不也救了我。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你老是這麽客氣,我心不安。”

史文恭乾笑一聲,瘦削的臉上一道紋。她倒是挺大方。當日算是拿性命做賭,把他從梁山軍馬和武鬆手底下搶出來,給他重新續上半輩子的命;而這一次呢,他不過是舉手之勞,她又冇有生命危險,就算坐視不管,也不過是讓她被燕小乙多囚幾日,多吃幾天苦頭而已。

兩件事能比麽?

又有些懊喪:“娘子為什麽總覺得小人心底無情,即便是救命大德,也能拿來沽恩市惠?”

潘小園心中說,還不是你給我的印象如此。口頭當然要婉轉,反問道:“那我不要你跟著,為什麽不聽我的?”

史文恭灑脫一笑:“娘子總是能從小人話裏挑出刺兒來。不如從命。”

說了從命,卻也冇轉身就走,立在樓梯口,目送她下去。

潘小園忽然覺得不安。論江湖資曆本事,史文恭和她算是雲泥之別。就連方金芝,領教了他的武功造詣,也不得不對他禮讓三分。換了尋常人敢這麽跟他說話,早就死得連屍首都找不到了吧。

而自己呢,罵也罵過,打也打過,蒙他無限忍讓,萬一哪日,他忽然覺得忍虧了呢?

還是轉過身來。史文恭立刻問道:“娘子還有何吩咐?”

她笑笑,“還是我考慮不周。萬一燕青冇跟我說實話,而是把周大哥他們也關起來了呢?憑我一人,可救不出。”

史文恭喜道:“我去找身仆役的衣裳換了。”

出門沿小路走,果然毫不引人注目。當時潘小園他們都是黑衣蒙麵,看不出什麽個人特征;官兵隻知有人劫獄,隻知道“越獄”的是幾個反賊要犯,其中一個是道士,一個是道童,一個是女子,都是江南口音,十分容易辨認,因此搜捕時也主要是留意有這些特征之人,對潘小園、史文恭這樣的,反倒連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麴院街民宅,鬆了口氣。燕青這件事冇撒謊。宅子門口,周通正掇條板凳坐著,百無聊賴地盯著十字路口一個耍把式的看。一邊看一邊抖腿,顯然是閒得發慌。

湊過去,叫聲:“周大哥!”

周通一驚,見鬼了。潘嫂子不是說去梁山出差了嗎?旁邊那位又是誰?

把周通拽進門去,問:“你媳婦呢?三娘呢?”

“都在——你怎麽……”

潘小園讓史文恭守在門口,自己剛要解釋,忽然聽到屋裏麵一聲甜酥酥的叫喚:“當家的,我想吃東街老馬家的油炒瓜子兒……”

周通趕緊應了一聲,三兩步進去。

潘小園跟進去一看,不得了。孫雪娥養胎養得果然一絲不苟,這纔多少日不見,臉蛋已經胖一大圈,肚子也顯出來了,在軟榻上慵慵懶懶那麽一窩,哪裏有半分廚孃的樣子,忽略身上的平民衣服,活像個深宮裏的娘娘。

周通嘟嘟囔囔:“不是剛給你買了兩斤酥油脆餅嗎,又要瓜子……”

孫雪娥:“餓嘛……”

忽然看到門口潘小園,大吃一驚,那個“嘛”字一下往上轉了個調兒。

潘小園無奈跟她打了招呼,將周通拉到一邊,三言兩語,快速解釋了一遍。

最後說:“我懷疑梁山已亂,武二哥處境不妙,你跟不跟我回去?”

周通看看媳婦,又看看潘小園,努力接受這些變故,一張粗臉紅白不定。

孫雪娥不滿意:“你們嘰嘰咕咕說的什麽呀!當家的,瓜子買來冇有?”

潘小園忙道:“這就給你去買!”又有些尷尬:“周大哥……你、你要是離不開,那我……我不強求……”

周通傻立了半晌,慢慢走到媳婦身邊,低聲下氣:“我得出去幾日……”

孫雪娥又傷心又氣:“老孃辛辛苦苦懷著你的娃兒!你這個冇良心的!有了娃兒丟了娘啊——丟下我一個人哪——”

又看看潘小園,“六姐兒有你這麽不地道的麽,我在京城裏無親無故的,你手底下那麽多人,讓誰辦事不是辦,乾嘛非叫我老公……”

“成了!不許哭!”周通瞬間變回了大男人,粗聲一吼:“老子的兄弟們出事了,老子非走不可!你好好照顧自己!”

孫雪娥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潘小園連忙上去補充一句:“孫妹子倒用不著自己照顧自己,我倒是有些朋友……”

正說話,扈三娘踱進來,明顯是練功間隙,額角帶汗,手上還綽著一把木刀。

“怎麽了?”

美人也隱隱聽到一些變故。點心鋪突然關張,搬來這邊之後一直閒著,雖然燕青花言巧語解釋一番,也早覺得蹊蹺了,卻又不知該找誰去問。

潘小園知道她並非梁山一份子,這事也輪不到她擔責任,因此隻是簡單解釋一句:“梁山變天。我要回去找武鬆。”

“安全麽?”

實話實說:“不太……安全。”

“我隨你去。”

潘小園愣愣地看著她。美人嘲弄一笑:“就你那點本事,開個店還成。去梁山跟人作對,等著捱揍呢?”

冇等她迴應,一陣風出去了,甩下一句話:“我去收拾收拾。”

周通叫道:“我也去收拾!等我一下!”

立馬跑回自己房間,所有雜物卻都被孫雪娥快手收拾得整整齊齊,不知藏在哪個抽屜櫃子裏,免不得隔牆大喊:“媳婦,老子的皮靴放哪兒了?磨刀石呢?——孫二孃的一包蒙汗藥,老子也帶上……”

潘小園熱淚盈眶。看看孤零零的孫雪娥,頗覺抱歉。

孫雪娥倒是不鬨了。認命地掉幾滴眼淚,安慰自己:“我當家的是英雄好漢,哪兒能老顧家呢。”

潘小園一路上早就計劃好了。讓周通、扈三娘定點在城外匯合,叫上史文恭,雇了頂轎子,直接把孕婦送到了王茶湯老漢家。

老漢的兒子兒媳眼下在州橋夜市的攤子裏準備晚間開張,因此不在;將眼略略一掃,老漢家裏新砌的磚牆磚灶,炕上攤著兩件冇縫完的新布袍,牆上掛著幾串香噴噴的醃肉腸——顯然這些日子以來,生活水平改善了不少。

眼下點心鋪關張,老漢在家閒得冇事乾,也頗有些鬱悶。

潘小園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王老漢和王老太婆一輩子從冇見過金子,何況是兩指頭粗的一整塊元寶。直接跪下了。

“娘子使不得啊……這、這夠用一輩子了……不不,夠用八輩子……”

潘小園趕緊給扶起來。

“老人家別怕花錢。雇幾個利落的丫頭婆子,把這孕婦娘子給伺候好。我也不知何時能回來接她——對了,換銅錢的時候,切一小塊就夠了,別一整個元寶拿過去。”

王老漢連連點頭,表示明白,喃喃道:“八輩子都夠了啊……”

孫雪娥也小聲幫腔:“太多了吧……”

潘小園笑道:“嫌虧,就每天多吃點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