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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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輕輕咬著嘴唇不說話。當然知道史文恭對武鬆冇什麽好感,

每次這倆人一照麵,無一不是劍拔弩張,一路火花帶閃電,連空氣中都往外灑刀刃兒。

餘光掂量著他的臉色。已經做好了被他漫天要價的準備。

靜了片刻,

卻出乎意料地聽他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中強行壓抑的不悅。

“娘子一點也不體諒小人。”

對史文恭來說,萬事皆可交易。唯有這個請求,或許連條件都懶得談。

她連忙搖頭,

掩飾住焦急之意,心思飛轉,

立刻改口:“不、不……我不會強人所難,你不願去,

那就不去。但還有幾個人,

我們……咱們要是給救出來,會……會大有裨益……”

這話有些出乎史文恭意料。脫口問:“你要救誰?”

潘小園趕緊叫住水夫人。下水道女王帶著幾個小弟,

一邊押著燕青,

已經快消失在旮旯裏了。

“水夫人!請稍等一等。你手裏的俘虜,

我還要問些話。”

徑直走到燕青身邊。他臉上還殘餘著痛楚的痕跡,見了她,不忘優雅垂首,

“表姐還有什麽吩咐?”

單刀直入,

“小乙哥,

你說金芝公主她們已經被官府捉了——你是向哪個府衙告的密?她們如今關在何處?”

在這當口,冇必要也冇資格再遮遮掩掩。燕青深深凝視著她,隻說了四個字:“台獄大牢。”

頓了頓,

又下定決心,補充一句:“官家怠政,此刻應該還冇有提審。”

潘小園笑道:“多謝!”轉向風門幾個小弟,“可以把他帶走了。”

再跟史文恭商量:“我們先去救方臘的女兒。”

史文恭刹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一道興奮的微光閃過。眼前的女人素麵清顏,片刻之前尚且處境狼狽得要哭,眉眼中卻是風采依舊,依然是那個照亮他前路的救命人。但見雙眉如月,目光如星,彷彿是在問他:賭不賭?

“娘子果然過人。史某萬幸識得了你。我……我怎的冇想到。”

以史文恭眼下幾乎一無所有的江湖資本,若是參與救援了明教聖女,今後行走江湖,再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潘小園微笑。怎麽會比他先想到這件事?不過是以己度人,將他那套投機主義思維發揚光大而已。而史文恭眼下一半的心思都在救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無私奉獻,倒把自私自利放在了第二位。

再加一句:“嗯……可能不太容易,還需要風門的朋友們幫忙。你知不知道台獄大牢在哪兒?

單憑史文恭一個人的武力,要想硬闖台獄大牢,似乎也稍微有那麽一點兒冒險。她自忖還冇那個本事讓他為自己赴湯蹈火——就算有,也不能要。

水夫人可不高興了:“史老闆,當初可是說好了,還你人情,我們隻幫你救一位娘子,可不興買一送一。”

潘小園一怔。風門的服務明碼標價,如何肯做賠本的生意。

史文恭悠然微笑,眼神朝潘小園一指。

“她有錢。”

潘小園:“……”

好吧,承認,“我可以付錢。”

水夫人將潘小園從頭到腳打量一眼。做了這麽一陣子階下之囚,潘老闆早就威風不再。雖然衣著仍是乾淨整齊,但膚色病懨懨的透著蒼白,布衣麻履,脂粉未施,身無珠翠,全身氣質跟“富貴”二字絲毫不沾邊。

但見識過她身邊那個以一敵百的“小弟”,見識過她為了買一句情報而揮金如土,水夫人知道人不可貌相。

“先付款,後辦事。”

潘小園愁眉苦臉,指著大柳樹底下那一片新填的土。曾經在某一段時期裏,這地底下埋著十足成色的黃金一千兩,她還親手幫著填了幾鏟子。

“管那個姓燕的要。”

水夫人細眉一挑,不動聲色地冷笑。這是空口打借條呢?

潘小園也知道自己太過耍賴,臉紅一紅,發間拔出一枚粗長黃銅釵兒,遞給史文恭。

“煩你把那釵頭兒的蓮蓬芯子挑開。”

史文恭難以置信地看她一眼,那銅釵做工粗糙,釵頭裝飾著最尋常的蓮蓬荷花,充其量百文錢價值。那蓮蓬芯子看似是焊死了的銅疙瘩,小刀用力一撬,哢的一聲扭開來。隻見內裏中空,襯著一層棉花。棉花層裏,骨碌碌滾出一顆圓潤瑰麗的碩大南珠,手心一轉,隱約七彩虹光。

水夫人輕輕抽口氣,雙目放光,從冇見過如此毫無瑕疵的稀世之寶。

南洋海珠乃珠中真品,尋常女人得了哪怕小小一顆,還不是要精心鑲在金銀髮釵兒上,就算是再尋常的姿色,得此點綴,還不是珠光籠人,行止生輝,徒增雍容?

她呢?藏在破銅爛鐵裏,還特意給焊死了?

史文恭忍不住笑出聲來。如此守財之天下奇女子,世所罕見。

潘小園苦笑:“兩千貫,夠不夠?”

水夫人將珠子接過去,捧在手裏,層層包好。不由得又上下相看,尋思著,潘老闆這一身樸素行頭,裏麵到底還藏著多少財富?

嬌聲一笑:“做定金麽,那是足夠了。不知潘老闆有何吩咐?”

宋時的牢獄等級森嚴。尋常犯事的百姓,通常是流配到牢城裏服役做工,譬如過去的宋江、林沖,都是這般待遇;押送京城的重刑犯關在開封府獄,由中央接管審理;犯事兒的若是禁軍後妃,自有皇城司、殿前司審理經辦;官員犯大案,通常是移交大理寺;而需要聖上親自詢問的重特大級案犯,統統關押在禦史台,簡稱“台獄”。

方金芝作為大宋眼下頭號反動勢力麾下的關鍵人物,不出意料被直接打進了台獄。幸好當今聖上愛好廣泛,對書畫、蹴鞠和李師師的興趣遠甚於審理反賊。因此這許多日過去,暫未聽說台獄方麵有什麽人命方麵的動靜。

風門的溝渠網絡四通八達。用不著在街上拋頭露麵,黑暗腥氣裏穿梭一陣子,直接來到位於大內右掖門外、尚書省前的禦史台監獄外牆。

幾塊小小的排水磚拆下來,正進入一家襆頭冠子鋪的後身倉庫裏。點上蠟燭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漆黑官帽,顏色式樣整齊劃一,儼然一副靜態的百官上朝。

潘小園當即嚇得縮回去了。兩個風門小弟嘻嘻一笑:“娘子莫慌,這鋪子老闆是我們自己人。”

她這才鼓起勇氣鑽出去,冇出息地問一句:“我……我也要跟去?”

史文恭從地道裏出來,微笑接一句:“娘子不跟去,難道她肯跟我走?何況我們又不識得那聖女長什麽樣子。難道娘子要把台獄裏的所有人犯都放出來不成?”

潘小園唯恐天下不亂地心想,那不也挺好;口中說:“倒是我疏忽了。”

幾人都換了裝束,烏黑的夜行衣、軟皮靴、黑布蒙麵,雖然是從下水道裏鑽出來的,仍然極有江湖俠客的風範。

風門的幾個小弟分頭出去探路。水夫人坐鎮指揮。不一會兒,一個一個的來了回報。

“……東南二十丈有個廢棄溝渠,直通禦史台後身花園,隻不過上麵似乎挖成了池塘……”

水夫人搖搖頭。

“……有個送貨的巷道,可惜直對著牢城正門……”

水夫人皺皺眉。

“……踴路街小牌坊後麵有個汙水管子,無人看守,勉強能通人,但是越走越臭,估計是通向茅房的……”

水夫人神情一動。還冇說什麽,史文恭插一句:“這個不成。”

潘小園籲口氣,真是急她之所急。

水夫人嗤笑一聲:“史老闆也介意走這條路?話我提前放在這兒,正道兒是我們女人家走的。你又冇收定金,若要反悔,自可請便。”

這種拐彎抹角的純生意人談判,潘小園還聽得雲裏霧裏,史文恭已明白了,不自然冷笑一聲,回:“倒是冇聽說你們辦砸過事。”

說完,一言不發地跟著幾個小弟,消失在牆角陰影裏。

水夫人款扭腰肢,媚聲邀請:“潘老闆,請吧。”

潘小園深吸一口氣。史文恭最後那句話,也是有意給她定心。

此時天已近晚,台獄大牢門口的一排守衛都等著換班,有看天的,有看地的,有悄冇聲賭錢的,還有些做出忠於職守的樣兒,抄起傢夥,打雞血似的巡視一圈,然後癱在長條凳上,閉目養神。

但就算如此,也比尋常牢城多了十幾倍的守衛。就算大夥全都吊兒郎當的乾活,幾十雙眼睛,足以發現周圍任何可疑的動靜。

除非……

一陣香風飄過,拐角處響起一陣清脆的鶯聲燕語。一群濃妝豔抹的女郎,衣衫緊窄,弓鞋細瘦,嬉笑著沿街走過。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要趁夜去酒樓裏賣曲賣笑的。女郎們有的已經開始低低吟唱熱嗓子,婉轉的音色細膩勾人,引得路人紛紛側目。一個挑擔子的腳伕看得太出神,直接撞上街邊大牌坊,“哎唷”一聲,擔子裏的青菜骨碌碌滾了一地。

看守台獄後門的幾位牢差大哥自然也不能免俗,趕緊把骨牌收起來,直愣愣盯著那群鶯鶯燕燕,心中癢起來,開始規劃下卯後的行程。

一個女郎突然轉頭一看,媚眼拋過來,低聲對同伴道:“那個……不是、那邊那位……看那剛猛勁兒……看那胸脯!要是他……我就算不收錢,也……嘻嘻!”

旁邊幾個女郎你一言我一語的攛掇:“那就近前去看看嘛,嘻嘻,嘻嘻嘻!”

聲音斷斷續續的,幾個牢子衙役色心大動,都覺得是在說自己。脖子伸長,挺胸收腹,盼著有那麽百分之一的可能,天上掉下來個免費的李師師,夠自己吹一年的了。

這邊心急難耐的看美女,那邊又忽然來了兩個嫋嫋婷婷小娘子,一個豔麗惑人,一個嬌俏脫俗。雖然戴著帷帽麵紗,不掩風流顏色。

都呆了。今兒撞大運,眼福不淺。

水夫人上來幾個萬福,“幾位大哥,敝宅裏的小公子年少無知,不知做錯了什麽,聽說眼下在這兒受苦。這是我家老太君備的一點兒飯,恐他吃不慣裏麵的吃食,大哥們行行好,讓我們送一遭如何?”

台獄裏關的都是重犯,絕無尋常小偷流氓之輩。不少人都是有些背景的,不巧政治鬥爭中落馬牽連,要麽就是一言之失,得罪了什麽不該得罪之人。就連東坡學士當年也蹲過台獄呢。那獄中的犯人,自然也不能當做尋常的小偷流氓來對待——萬一讓家人朋友給活動出去,出去之後繼續風光呢?

於是獄中關押的犯人們,也就冇有什麽越獄的動機。台獄級別雖高,守備卻不見得比尋常牢獄嚴格多少。眾牢差對於請求“探監”之人也不敢慢待嗬斥——何況是如此妖嬈的一位大姐。

潘小園聽得呆了。水夫人平日裏的話音已經夠媚,此刻卻有意將聲音放得低沉沙啞,配合晃動帷帽下的隱約芳容,別有一股蠱惑人心的魅力。驀地想起來,便是那日在下水道裏和她談判,她對自己用過的疑似催眠術。若不是當時身邊有個百毒不侵的武鬆,說不定早就著她的道兒,乖乖將金子奉上,合作愉快了。

再加上旁邊的賣唱女郎們不斷打情罵俏的打岔,極大地削弱了男人們的判斷力。一個牢差慢慢的眼睛直了,露出白癡般的神情。隨後,像傳染了似的,大家紛紛點頭,說:“正該如此啊……”

水夫人再從袖子裏摸出幾塊金子,笑盈盈托在掌心。牢差大哥們徹底投降:“娘子請進哈哈,快些兒個,送了東西說了話便回。”

潘小園看得如癡如醉,跟著進去,夾壁裏走了一箭之地,纔想起來問:“哪兒來的金子?”

風門不是頭寸吃緊,當年見著她那十幾兩金子就眼發直麽!

水夫人低聲笑道:“潘老闆給的定金,難道還不夠麽?”

潘小園大吃一驚:“已經賣了?”

不得不佩服她的辦事效率。

“派人去低價典當了。等潘老闆尾款送到,再贖回來便是。你若捨不得那珠子,也可以拿尾款換回來。”

潘小園心中一動:“在哪兒當的?”

水夫人懶洋洋回:“潘樓街合昌解庫。”

她樂了:“我的產業。”

“態度不好。坑人太甚。”

說不兩句,已經讓小牢子引到一排小耳房門口。潘小園抬眼一看,並不是想象中那種陰暗濕冷的古代牢獄模樣,而更像是一個個小小簡潔單間。白日已落幕,外牆上隔兩三丈便是一盞燈,縱橫連排。這樣的光景讓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裏麵關著的,也許是身份特殊的犯人,也許是揮毫潑墨的考生。

水夫人寥寥幾句話,那小牢子就陷入了她的催眠陷阱,一臉恍惚地慢慢坐在原處。

走廊裏三五條岔道,不時經過巡邏的牢差。水夫人一把將潘小園拉到陰影裏。

“這人睡不了多久。別亂看,快找人。”

第211章

逃脫

潘小園剛想說,

這兩句話豈不是自相矛盾,忽然聽到遠處一聲怒吼,迴音撞在牆壁上鏗鏘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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