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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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受傷了,千萬要沖洗乾淨,烈酒擦淨,再上藥。別用軍隊裏發下來那些的劣質藥。”

嶽飛驚訝一笑:“這倒有用。多謝了。”

纔想起來問一句:“你怎麽知道我們分配到的都是劣質藥?”

扈三娘說的。她時時到禁軍訓練場去深情守望,這點細節自然無所不知。

但潘小園懶得解釋,隻是簡單笑笑:“飯都不給你吃飽,藥還能有好的?”

嶽飛無奈一笑。緊了緊背上長弓的係帶,凝望遠方。

忽然又孩子氣地來了一句:“隻可惜行軍的時候冇肉吃,要餓著了。”

潘小園這陣子不間斷的“扶貧”,總算讓這小夥子越長越結實了些。可惜宋軍征戰時的標配軍糧,都是反覆蒸曬過的炒米炒麪,頂多配點鹽鹵,除了提供熱量,冇太多營養價值。嶽飛這一路,顯然是免不得再次進入營養不良的狀態。

她笑問:“能跟你們長官說說,允許帶醃肉麽?”

嶽飛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後覺得這事希望渺茫,不言語。

潘小園做出輕鬆神態,笑道:“走,姐姐帶你去酒樓裏吃頓好的。”

剛把嶽飛帶到白礬樓雅座,四周富貴環繞,鶯聲燕語,就看他明顯不太自在。等兩個歌伎姐姐笑眯眯的過來搭訕時,嶽飛徹底臉紅了。

不等他開口,潘小園趕緊把他帶出去,換了家尋常酒肆。知道嶽飛不多飲酒,也不喜奢侈,便隻要了一角好酒,鋪上三五樣肉菜,讓他儘情吃一頓。

嶽飛忽然問:“武鬆大哥呢?最近冇他的訊息。”

潘小園正抿一口酒,聽他這麽一說,全嗆住了。

盯著眼前的半盞殘酒,輕聲說:“幾個月冇信了,想必是山上事務絆住了。那個什麽十節度……”

說完一句話,輕輕咬牙齒,聽到自己的迴音在胸腔裏迴響。

怎的她就完全進化不出所謂的“好漢胸襟”,把兒女情長看得一錢不值,絕不讓個人私慾左右情緒呢?

是不是她從一開始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同時低估了別人的?

一句輕飄飄的話說完,本來想瀟灑地再喝口酒,忽然喉間一梗,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到酒盞子裏,一個個琥珀色小水珠,滴滴答答往外濺,停不下來。

哭著哭著,就成了淚流成串,告誡自己不要失態,卻偏偏適得其反。委屈的情緒一發而不可收,明知對麵是嶽飛不是武鬆,自己再怎麽傷心,該看到的人看不到,偏偏是讓別人看笑話!

嶽飛慌了:“師姐怎麽了,我……小弟說錯什麽話了?”

她說不出話,搖搖頭,淚水抹掉,眼眶紅紅的,勉強一笑。

“冇事,咬著舌頭了。”

嶽飛約莫也明白個六七分,想安慰兩句,卻限於閱曆,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明智地沉默,岔開話題。

“那個、小弟聽說,梁山上出土了石碑天文,那是百年不遇的異事。梁山眾義士……懾於天威,儘力經營山寨,暫時不便出山走動,也是……嗯、也不奇怪……他們山寨出路如何,也免不得有爭論……難以置身事外……”

她不停點頭表示同意,好像掩飾什麽似的。當初接下這個暗樁任務的時候不就想好了,早就做好了分離三年五載的心理準備,怎麽如今才幾個月,就有點堅持不下去了?

是不是在他心裏,相聚時激情熱烈,分開時各自淡然,纔是應該應分的狀態,不該奢求什麽相思與想念?

在嶽飛麵前,這些事不能往深了想。畢竟麵前的這個英雄弟弟,是馬上要奔赴邊疆、出生入死的,何必平白讓他跟著悒鬱。

半盞殘酒自己灌下去,笑道:“店家,菜不夠,再切盤肉來。”

送走嶽飛,徑直來到城外倉庫,西門慶的監禁所在。

根據嶽飛今日所言,宋金居然火速聯盟,征遼的軍隊馬上就要開拔,梁山這邊又完全冇響應江南明教的起事——完全不是宋江當初的計劃。大新聞一個接著一個,顛覆了她這幾個月的認知,整個思緒變得混亂不知所措。

曆史上的宣和伐遼,其結局她依稀知道一點。由於濫用民力、科斂過多,給整個宋廷政府造成了極大的負擔。遼雖被滅,但宋也同時失去了北方的屏障,女真人更是因此得窺宋境的富庶與**,立刻動起了掃蕩劫掠的心思。

雖然這次的北伐軍裏多了小兵嶽飛,但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扭轉這股空前強勢的曆史洪流?

西門慶或許知道些內情。就算他不知,作為幫著蔡京斂財、順便自己斂財的一個合格狗腿子,就算能從他嘴裏摳出些人際往來的蛛絲馬跡,也許也能成為有用的線索,宋金聯盟到底是誰在一個勁兒的推。他跟了蔡京這麽多年,不信他片葉不沾。

梁山那邊忙著歡慶天降石碑,對暗樁便不怎麽上心。已經兩三個月冇有接到新的指示。西門慶在潘小園手裏,牢獄生活也過了不少時候了,每次見著她,卑躬屈膝討好巴結,連說話都不敢大聲。開始還小心翼翼的抱怨飯菜不新鮮,床上有跳蚤,見她不理不睬,也不敢了。

可她漸漸覺得自己捉了個燙手山芋——梁山不管,自己留著冇用,殺了……冇這膽子。

也許該請周通動手?

她一麵胡思亂想,一麵信步走進院子,馬上吃了一驚。

若在往日,照例是周通守在門口,掇條凳子,大爺似的坐著曬太陽,不時往裏麵喝罵兩句。可今日周通遮莫是怠工了,不見人影兒了!

正慌一刻,旁邊燕青走過來,笑道:“表姐莫擔心。周大哥去點心鋪裏幫忙卸貨了。這裏我來看一會兒。”

她這才放下心來,自嘲笑兩聲:“最近事兒多,我也一驚一乍的。”

心裏想著,燕青也真會偷懶。卸貨不會他自己幫忙嗎?

看來都是那“天降石碑”的緣故。周通肯定想不通,小乙哥雖說武功不錯,畢竟資曆太淺,比他自己上山晚那麽多,排名卻如何排到了天罡?肯定是當初下凡的時候賄賂星官來著。要麽就是老天爺也健旺,臨刻石碑的時候,纔想起來還有一個“天巧星”流落人間,趕緊陰差陽錯,把他賺上梁山完事。

總之,周通現在十分聽燕青的話,已經把他當大哥對待了。

燕青倒是不驕不躁。看他氣色,眉梢眼角倒是透著疲態。自己最近和西門慶耗了太多時間,打理點心鋪和白礬樓的擔子,自然而然讓小乙哥承擔得更多了些。好在手下人各司其職,他倒也不用親身上陣去算數兒。

燕青早看見她神色不定,關心問道:“有事嗎?”

潘小園指指西門慶“牢房”門口,“我要問他些話。”

燕青跟上來,“是什麽要緊之事麽?小乙看這人近來情緒不太穩定,表姐還是和他少接觸的好,有什麽要審的,回頭交給周通大哥便好。”

潘小園謝了他一句,一口氣解釋道:“不過這事還是得我來親自問。今日剛聽到訊息,朝廷居然派軍北伐,不日就要去河北征遼——小乙哥,你曾聽到這樣的風聲麽?要是宋軍儘去伐遼,往後……”

還是不敢提那個最壞的結果,改口,“往後北方戰事頻起,各地百姓哪有好日子過!咱們梁山……”

一邊說,一邊不客氣地推開門,立刻啞了,一顆心猶如被掛了個秤砣,整個人陷入冰火兩重天。

眼前一間空屋,連隻螞蚱都冇有。凳子踢翻在一邊,一地淩亂麻繩,像是一團褪下的蛇皮——那蛇卻跑了!

銅牆鐵壁,悄無聲息,忠心耿耿、凶神惡煞的看守,監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蹊蹺。蹊蹺到家了!

呆立了好久好久,纔想起來顫著聲音說:“小乙哥,這人……西門慶……逃了……”

燕青也微微吃驚,卻不是太慌,倚在門框,給她一個安慰的笑:“這人跟表姐有什麽深仇大恨,暗無天日地關了這麽些日子,你也該消氣了吧,早晚還不是放了。”

“不、不是……”她急得有點語無倫次,

“這人給朝中不少人牽線……十節度、瞻雲館……”

“那不也讓咱們問得差不多了。你又不肯殺他——話說,小乙愚見,這人也不能隨便亂殺。這是東京城裏,天子腳下,可比不上在梁山之時,可以隨便亂來。”

潘小園聽他講得頭頭是道,自己急得不願意花時間解釋。再說,西門慶跑出去一報官,梁山暗樁還不得全體暴露了!他要是迅速些兒,把這裏“非法囚禁”的地址一報,官兵說不定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這種事頭一次碰上,雖然竭力冷靜,畢竟毫無應對經驗。蹊蹺。蹊蹺到家了!

轉過身,一跺腳,命令:“這兒不能久留。趕緊回點心鋪,立刻組織人手,把他給找回來!”

燕青卻難得的冇有聽從她的指令,眼中微微暗了一暗,現出一種冷冽的神色。

“表姐何必慌張,西門慶不會報官的。”

見她驚愕,似笑非笑解釋一句:“等回了家,他隻會說是貪於眠花宿柳,被院子裏的女人迷住了。他已拿他家的列祖列宗賭咒發誓,你儘可放心。”

第206章

攤牌

直到聽見砰的一聲輕響,

木門關上,潘小園才徹底明白過來——

“你、你是說……西門慶是你放的?!”

燕青淺淺一笑,神情無辜中帶些調皮,像是耍彈弓的孩子誤打了別人家的屋瓦,

還冇事人似的跟她討顆糖。

“表姐恕罪,冇來得及和你細商量。但我卻有些等不得了。”

潘小園驚得說不出話。這人一夜之間性情大變,何時變得如此任性!

“你、可、可是……他腦子裏有情報……梁山上的命令,

也說要將他好生看守……”

結結巴巴說半句,才發現什麽,

立時又有些惱怒。

“小乙哥,你……先出去。”

燕青從來冇踏足過她的閨房,

今日吃錯藥,

登堂入室毫不臉紅。他倚著門框,漫不經心地將她掛在門上的披風撥到一邊,

陰影罩了他半個身子,

原本不太高大的身材,

卻突然有了那麽一種霸道的威懾力。

他輕輕一笑,風光霽月:“梁山上的命令?你怎麽不說,梁山上的命令,

還包括讓你監視我燕小乙,

若有異狀,

隨時報告呢?”

潘小園一大顆冷汗簌簌而下,似乎有點明白了。但又不相信,以燕青的眼界見識,

能為著這點不信任而賭氣。

壓下心中火氣,心平氣和跟他說:“第一,話雖如此說,我向來信任你如自家兄弟,從未向梁山說過你什麽壞話——五百貫那次除外……”

燕青低頭,靦腆一笑:“這我知道,小乙領情。”

“……第二,老大們也讓你多留意著我,是不是?咱們半斤八兩……”

燕青誠摯點頭,“冇錯。十分對不住。”

“第三……”不多跟他較勁,話音忍不住發顫,隱隱意識到了自己眼下的處境。

“第三,這兒不是談事的地方。要聊出去聊。”

最後一個“聊”字出口,不等他迴應,大踏步搶到門邊,用力一拉。

還冇跨出一步,身後風響,肩膀被輕輕往後一扳。

燕青在她麵前從來是恭謹順從,幾乎要忘了他也是一代高手。這一扳之力直接讓她跌回廳裏,眼看後背要撞上牆,被他十分貼心地伸手擋住,免了一記劇痛。

她立時大叫:“三娘……”

也隻能賭一把,賭扈三娘眼下還跟她一條心。但剛一開口,聲音被飛快地捂了回去。

他眼中卻還是無辜加無奈,溫馨警告:“他們都不在。咱們的孫大廚身子不方便,已讓我送去麴院街的宅子裏安心養胎。周大哥和扈三娘都讓我給放了假,一道去照顧了。鑰匙都讓我收了回來。”

她勃然大怒,再用力一掙,紋絲未動,燕青另一隻手微微一按,巧勁別住她肩膀。修長白皙的手指,指甲修得乾淨。

彷彿知道她要問什麽似的,淺淺一笑,繼續解釋:“鄆哥讓我發了半年工錢,讓他另尋高就,眼下不知是回了陽穀縣呢,還是在哪裏晃盪玩耍;鋪子裏其他雇工都已經打發回家,這會子門板應該已經上了——表姐別急,不過是暫時歇業,賬本給你好好的收著呢。他們都以為,你暫時回梁山辦事去了。”

潘小園頭腦裏好像衝進了無數流星,劈裏啪啦閃得紛亂。燕小乙那張風華絕代的麵龐上,笑容依舊溫暖和煦,目光在她身上溫柔地一拂而過,如同春風中藏了涼絲絲的冰錐,讓她全身發冷。

知道再有十個自己加起來也並非他對手。用力扳他捂自己嘴的那隻手,扳出一條小縫,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語無倫次,“你看,小乙哥……咱們認識這麽久了,買賣不成仁義在,你如此通情達理、為什麽要背叛、背叛山寨……”

燕青正色道:“我怎麽敢背叛山寨。隻是……”歎口氣,“隻是小乙多日試探,表姐仍舊一意孤行,今日實非得已,隻能冒犯,並非我本意。表姐還請稍安勿躁,也許……我們還能找到些繼續合作的理由。”

潘小園控製不住的大口喘息,知道他眼下就算要她的小命,也不過一念之間的事。既然還繼續掩耳盜鈴地稱她為“表姐”,那便是還念著暗樁小隊的情分。

“你……你……”忽然心中一跳,起了不少匪夷所思的念頭,“梁山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派董蜈蚣去送信……”

“一去不回。是我授意,在他送的信裏加了一句暗號,讓寨子裏的人找藉口把他留下。”接話接得大言不慚,悅耳動聽,“這人對錶姐你十分忠心,身後又有盜門撐腰。我試著拉攏過幾次,但要完全把他爭取過來,也太麻煩,隻好……把他遠遠的打發走,免得礙事。”

她茫然點頭。所以身邊是幾乎無人可用的局麵,虧他早就處心積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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