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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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專門針對他暗算——這是幾乎板上釘釘的。要不然,那被搶走的五十萬貫,怎麽會如同泥牛入海,一點線索也尋不到?開封府的效率不抱希望,於是自己也派了不少心腹,全城尋訪。

倒是得知,有些錢引立刻被拿到鋪子裏去換了商品,詢問那買家長相,卻不像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顯然是化裝了;那些鋪子自然也不肯把到手的錢引吐出來——合法交易,已經錢貨兩清,憑什麽要去給西門慶扶貧?

再之後,便就無從追查了;那些商品全都重新被投入市場,幾個來回,便誰也記不得經手人的相貌、以及交易的時間地點。

西門慶牙齒都要咬碎了。賣了多少田產商鋪才湊出的這五十萬貫,難不成眼下打了水漂?要是能換來珍貴的茶引也罷,可偏偏茶引也冇到手,那交引鋪掌櫃的,開封府還說他無罪!

一定是他錢使的不夠多。正想著要不要通過人際關係,給開封府施加點壓力,那交引鋪卻又把他告上了公堂:西門慶巧取豪奪,用五十萬貫定金,騙取了價值一百萬貫的茶引,還欠著五成的尾款呢!

西門慶能怎麽辦,說那五十萬貫錢引不是他家的?誰信!

第一反應是,有人私自挪用他家產,擅自在便錢務開了號。但家產無緣無故變動那麽多,他不可能不知道。

然後便想到會不會是假鈔,那交引鋪老闆口口聲聲咬定,真鈔!

西門慶終於找到個可能的漏洞。如果交引鋪老闆也看走眼了呢?甚至,倘若交引鋪老闆用假鈔來自導自演了一齣戲,再訛他的五十萬貫定金和尾款,那就是開封府多年不遇的一樁高智商犯罪。

派人去開封府,好話一籮筐,說明瞭情況,再請開封府派人去交引鋪,大庭廣眾之下驗鈔。倘若鈔票不真,如此钜額的造假案件,足以驚動朝廷和官家,讓那交引鋪全體員工腦袋不保。

交引鋪掌櫃自覺行的正立的直,也不敢不答應,當下一口同意。

到了約定的驗鈔之日前夕,卻又出了一檔子事兒。那交引鋪值夜的夥計半夜解手,持著個蠟燭,摸摸索索的出門。可不知是哪兒吹了一陣什麽妖風,那蠟燭被吹得側翻在地,好巧不巧,轟的一聲,燃起了堆在牆角的一跺舊紙。

火勢如猛獸般亂竄。好在交引鋪平日裏進出的都是紙張勾當,防微杜漸,防火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那夥計一聲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當即起來七八個,抄起牆角的水盆水桶,七手八腳,不一會兒就把火撲滅了。

清點錢物。除了牆燻黑了,幸而冇多大的財物上的損失。隻有一樣。

西門慶府上送來的五十萬貫錢引,放在小箱子裏,已經被煙火熏得焦黑,邊緣蜷曲,不過還好冇損毀乾淨,勉強能看出上麵的字跡和印鑒來。

那交引鋪掌櫃撫著心口,連叫慚愧,趕緊點了香燈,拜了火神真君,又派人買了一厚遝子避火圖,鋪子裏上上下下都掛上。

等到西門慶家裏派人,連同開封府、印鈔處,大夥一起來交引鋪驗鈔的時候,那掌櫃的硬著頭皮,捧出來那一摞被燻黑的錢引,十分抱歉:“已將那引起失火的夥計辭退了。”

大夥同時皺眉。不過燻黑的錢引到底也是錢引,還是拿過來,仔仔細細地驗了一遍。

本來金大堅的技術就高明得超乎人們想象。這一熏,又掩蓋了大半的偽造痕跡,誰還看得出來破綻?

開封府當場得出結論:錢引為真。西門慶手下遭受搶劫,損失了钜額財產,值得同情;但分案分理,責令立刻交還尾款,報假案的事就不追究了。另外責令交引鋪掌櫃的回去加強安全教育,嚴防火災,再出事故,殃及鄰裏,立刻捉拿法辦。

交引鋪上上下下交口歡慶。西門慶在自家府上,捧著開封府送過來的一張“還款告知書”,恍惚如在夢中。

也不知輿論颳了什麽歪風邪氣,一時間,京城裏所有的金融商鋪都同仇敵愾,嚴厲討伐這等言而無信、繞亂市場的行徑。要是所有大官小吏都如此仗勢欺人,大宋的經濟可要亂套了!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京城市井的八卦裏,也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李清照家裏,趙明誠、李迥,連同幾個誌同道合的年輕官員,聚會時也不免議論了幾句。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大夥都有點上臉,聊天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多彩。

趙明誠突然想到一事,當下酒料說了出來:“內人認識個開食肆的女商人,她手底下有個山東來的小廝,倒是知道那個西門慶的一點舊賬,閒聊時提過幾句,當真氣死個人。”

大家趕緊催:“快說,快說。”

趙明誠自己也覺得有些不雅,好在列席的都是男人,交情不差,喝口酒,這才笑道:“說那西門慶,投機取巧、違法經商,原本就有前科。這人原來是山東陽穀縣的一個暴發戶,據說是看上了一個賣炊餅家的娘子,居然動用自己的錢權,把整個縣城的食品生意給搞得亂七八糟,迫使那娘子就範……到最後,人家丈夫給逼死了,那娘子不知所蹤……”

一攤子黑賬,栩栩如生地說出來,在座的幾位紛紛搖頭歎息。

大家都是生長在京城的,限於年歲,閱曆有限。地方豪強一手遮天的事,聽說過不少,可難有切身體會。此時居然身邊就有個活生生案例,免不得感慨良多,有兩個當天回去就寫了諷刺詩文,在小資界傳開了。

不過也有人留了個心眼兒。這種事不能亂傳,人家西門慶好歹也是蔡京門生,都知道趙明誠的父親和蔡京有嫌隙,因此西門慶的事兒,趙明誠諷刺兩句便罷,其餘看熱鬨的,還是少傳播為妙,免得引火上身。

潘小園歇在自己臥室裏。門外大樹底下埋著千萬兩黃金,冇讓她心情愉快多少。

環顧自己這滿屋子軍火。武鬆是不是也該來了?

畢竟曾經許諾過,“出使”江南歸來,向老大們匯報完畢,交割兩清,就儘快找機會,來跟她團圓的呢。

但所謂的“許諾”,也不過是他夢中的一聲“嗯”,他記得不記得,她也心裏冇譜。

唯一有譜的是,好像那天確實挺“安全”。到現在為止,冇發現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這一陣子她忙得腳不點地。梁山那邊,口信倒是帶來過幾次,無一不是“平安勿念”,以及“暫時忙些個”。她每次也是通情達理地回個“冇關係,保重”,順帶捎點自己平日裏積攢的新鮮小玩意兒。知道梁山的規模越擴越大,“好漢”編製卻冇有按比例擴張,人人頭上定是扛了越來越重的擔子,哪能輕易的說走就走。就像自己,眼下緊盯著西門慶這邊的動靜,也冇法任性的離開東京城不是?

不管他來不來,西門慶這邊秋風掃落葉,運勢如同黃河入海一去不回,也不是她能擋得住的。

打聽到他損失這五十萬貫,倒還冇到傾家蕩產的地步,隻是家裏開的宴會少了,名下的產業賣了一些。有一日周通上街給媳婦買零食,發現潘樓街上的“合昌解庫”居然掛了白牌兒,說是虧本轉讓。

趕緊火速過去,將這當鋪爽快收購了,連同裏麵的夥計掌櫃一律保留,利潤通過附近的牙行存放。

算是把西門慶自己的錢,又還給他一點點。但就算她不買,也會有其他人接手當鋪,所以並不覺得沮喪。

如今她每個月的利潤租金收入一下子翻了幾十番。州橋夜市上,小王茶湯每個月送來的五貫租金,立刻變成了毫不起眼的塵埃。

再過一陣子,另一家“合昌解庫”也落到了她的手裏。西門慶在慢慢的起死回生。

價值一百萬貫的茶引,她不想拿來囤積居奇。若是真的等到茶價上漲,自己高價出售大量茶引,未免太過引人注目,無疑等於在腦門上寫著“投案自首”四個字。

因此隻是派出專業跑腿董蜈蚣,到臨近的大城市,什麽應天府、京兆府,小幅小幅地賣回當地交引鋪。這年頭資訊不發達,東京城裏發生的經濟大案,外地官府也許有所耳聞,但細節方麵的卷宗畢竟到不得手,不知備細。

各地交引鋪也知道茶價似乎即將攀升,這會子鋪子裏多屯點茶引,到時不愁冇有搶著來逐利的商人。

或者,以略低於市場價的價格,直接出售給相關的商人。雖然看似虧本,但這茶引本身就等於白來,又不是她血汗掙的,隻求快速脫手,絲毫不加心疼。

也奇怪。過去為了幾枚叮噹響的銅錢,疲於奔命的日子裏,恨不得買根蔥都講價,從十文錢裏奪出一文錢,也是能讓她興奮好一陣子的“壯舉”;而現在,終於做到了心無掛礙、寵辱不驚;原價一百貫的茶引,九十貫飛速出手,她居然還覺得賺到了。

還有更舒坦的事兒。那交引鋪掌櫃的白白損失了五十萬貫尾款,哪肯就此罷休。仗著開封府撐腰,眼下生意也不做了,派人拉幾條橫幅,天天堵在西門慶門口討說法。

“以官欺民喲——無法無天嘍——原來這京城裏,還有人不把官家放在眼裏,巧取豪奪,隻手遮天啊……”

潘小園喬裝改扮,親自去西門慶家門口觀摩了一遭,看到“討說法”的夥計們占道哀號,行人紛紛避之不及,心裏別提多美。

半晌,朱門裏出來一個老管家,徑直走到那“討說法”一隊人跟前,立定一站,一臉嫌棄神情,彷彿站在他麵前的不是一個個人,而是一碗碗陳年餿飯。

“不就是要錢嗎?拿去,拿去!就當我家老爺打發要飯的了!”

交引鋪掌櫃顯見占理兒,開封府也就默許他們用這種方式催債。但西門慶府上誰能高興,把道兒都占了,出行不便不說,這麽大嗓門天天號喪,不是讓街坊四鄰都看笑話嗎!

更別提,府上偶爾還來同僚訪客親戚朋友,要麽高頭大馬,要麽兩人小轎,何等的威風氣派,被一溜煙的請進他西門府,看得羨煞旁人——現在呢,迎接他們的,就是這丈二的橫幅,上書五個大字“還我血汗錢”?不知情的還以為他西門慶捲了家財,落草為寇,跟他小姨子跑了呢。

隻好揚湯止沸,暫時將這群人請出街去。家裏找出百十來貫錢,派人抬了出來,往街上一丟,怎麽著也能把這些人堵上嘴吧。

誰知人家交引鋪的夥計們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家欠的可是五十萬貫尾款,這百十貫算什麽,塞牙縫都不夠!

“當俺們是叫花子呢!”來鬨事的夥計裏不乏口才一流的,更有專業雇傭的鬨事潑皮,“你家老爺一毛不拔留著錢打棺材呢!哎哎哎,大傢夥都看看,京城裏頭一號人為財死大官人,人家是坑蒙拐騙樣樣全,生財有道無人比,古佛臉上剝金漆,黑豆皮上刮皂粉,蒼蠅背上刮裏脊,炒菜油都用的是地溝裏撈的!知道他坑了咱們多少錢嗎?——五十萬貫!……”

聽得那老管家一臉苦相,彎腰跺腳,連忙拱手作揖。

“幾位大哥噤聲,噤聲,別瞎說,我再去向老爺稟報下還不成嗎!”

花錢買清靜。東拚西湊,湊出五百貫,暫時還過去。幾個夥計開箱一驗,哼一聲:“這還差不多。”

將那“還我血汗錢”的橫幅收回去,手一招。

“兄弟們歇工!累一上午了,先去吃了午飯再說!今兒咱有錢花了,就去——東城那個孫巧手點心鋪搓一頓,如何?”

幾個人轟然叫好,大搖大擺地走了。支橫幅的架子倒還留在原地。

那老管家無計可施,朝那架子踢兩腳。原地歎口氣,歪歪斜斜地回去了。

潘小園看得直樂嗬。

隻可惜,西門慶仍然躲在他的深宅大院裏,身邊仍然有錢雇保鏢。隻要他再賣些產業,遣散些閒人,憑著他的商業頭腦,像上次一樣東山再起,倒不是不可能。

第198章

雨樓

董蜈蚣飛快地去了。

那小廝看來並不介意她對旁邊下人囑咐什麽,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引路。

走的都是人煙熱鬨的大路。潘小園一顆心又放了五分,故意走得慢吞吞。

清風樓雅座裏,已經等了個麵紗娘子,纖瘦高挑,那身段隱約有些眼熟。

等走近一看,潘小園差點叫出聲來:“孟玉樓!”

西門慶的三姨娘,那個靦靦腆腆、從不多說話的前寡婦,她找自己說話?

看看旁邊的人來人往,不像是個設圈套的好地方。於是徑直坐在客位,放粗聲音,跟她唱個喏。

孟玉樓顯然也有些緊張。茶喝了兩盞,才低聲說:“這位官人,拙夫西門大郎,他……在官場上得罪的人,就是你吧。”

語氣做小伏低,內容卻如同一陣狂風暴浪,直接扯下潘小園多日的精心偽裝。

放冷靜,儘量平淡的語氣,不置可否:“娘子說笑。”

孟玉樓苦笑:“官人莫要遮掩。奴家在院內閣樓上,不止一次見你在敝宅附近閒逛了。”

潘小園心裏又是一沉。她好精明。

為了方便,她的偽裝,每一次也並無太大變化。況且,無論麵孔怎麽偽裝,身材總歸不變,這也讓孟玉樓注意到了。

不過也隻有孟玉樓住的閣樓一角,能稍微看到大門口街道的模樣。但她總共冇來西門慶宅子旁邊觀察幾次,孟玉樓顯然是早就有心。

西門慶也不會猜不出是有人針對他。這是派人來試探呢?

想想又不太可能。若是西門慶的試探,何必派他的小妾出馬。

況且,這一路走得也是遮遮掩掩,旁邊的小廝還不時的左顧右盼,倒像是孟玉樓自己偷著從宅子裏跑出來了,見不得光的約人見麵了。

西門慶眼下時運不濟,宅子裏下人遣散了一半,想必內宅便也看得不太嚴,孟玉樓要想出門,比以前容易得多。

正猜測著,孟玉樓卻低聲開口了。

“奴家一介女流之輩,官場的事,奴家不懂,也不是奴該插手的。但……拙夫既已損失錢財,什麽仇怨,五十萬貫,總能兩清了罷。奴家懇請官人收手,給我們一條生路!”

懇切說完,款款離座,竟是深深的朝她拜了下去。

潘小園一驚,本能的趕緊還禮。她要對付的是西門慶,孟玉樓跟她無冤無仇。

可終究是一念之差。孟玉樓眼下明顯有求於她,如何能客氣。

改為伸手將孟玉樓扶起來。淡淡道:“娘子言重了。尊夫不是在官商兩場上如魚得水,眼下我們不過是缺錢,請他賙濟些個,九牛一毛,堵誰的路了?”

依然是模棱兩可。孟玉樓有些看不清,這人究竟是尋仇,還是單純求財?

她也是個極有主意的,此時語氣稍微硬了些:“冤各有頭,債各有主,拙夫一人就算做了什麽不厚道之事,他身後卻是一家老小。官人若把事情做得太絕,也……怕會折了福分。”

潘小園被她這麽軟中帶硬的刺一句,免不得微微臉紅,隨即輕笑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家老小難道還能餓著?”

孟玉樓咬著下嘴唇不說話。潘小園心中忽然一動。

冇看出她和西門慶有什麽生死不渝的情誼。今日雖然貌似“求饒”,但到底在求她饒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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