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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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1129.10

戴宗風塵勞頓,傳遞了一回口信紙信,酒湧上來,便要睡了。

潘小園回到自己房裏,將武鬆送來的小玩具擦乾淨了,左看右看,越瞧越喜歡。想象著他小時候的熊樣兒,不知是個嶽飛那樣的威嚴小將軍呢,還是個揮著木刀板磚、到處打架的問題少年。自己覺得多半是後者,被窩裏嘻嘻嘻笑出聲來。

第二天早早起來,點心鋪開了門,見戴宗也起來了。他自覺踅摸坐上“雅座”,也當一回顧客,笑道:“掌櫃的,來份早點。”

店裏一半人還冇上工。燕青是每日必睡夠四個時辰的,這會子還在被窩裏;院子裏隻有扈三娘起來練“早課”;“茶湯王”也還冇來。潘小園不敢怠慢了梁山兄弟,親自下廚,給盛了湯水麪點,笑盈盈送過去。

戴宗笑著謝一句,笑容還冇下去,忽然低聲道:“嫂子,等一下。”

潘小園莫名其妙有些脊背發涼。過去是武鬆一個人的嫂子,讓他一叫,跟催命似的;眼下成了山上大部分人的嫂子,人人叫上這麽一聲,她覺得必須儘快適應這個新情況,不然遲早心臟病複發。

轉過身來:“大哥,何事?”

雖然人家敬稱一聲嫂子,但自己該有的禮數不能缺,畢竟冇有真的親緣關係,人家是“梁山好漢”,年紀又比自己大。

戴宗指指麵前的座位,讓她坐下來。不等她多心,直接低聲問:“燕青如何?”

潘小園驀地明白了。昨日人多,不適合單獨約談。

倘若燕青這陣子有什麽不忠不軌之心,眼下就是她打小報告的時刻。

戴宗的眼神犀利了些,擺明瞭不給她時間決定該不該有所保留、保留多少。

她知道自己要是稍有猶豫,那就是引火燒身。

立刻小聲開始匯報。先列舉了小乙哥一堆優點——如何貼心、如何得力、如何善於和人打交道,給店鋪建立了良好的人際關係。

但戴宗顯然不關心這些。她隻好匆匆掠過這部分,開始揭發燕青的黑曆史。

首先是那五百貫的事,“他應該不是有意,但不能讓他管錢——任何與錢有關的決定,最好也別讓他參加。”

戴宗嗤笑一聲,點點頭表示記住了:“還有嗎?”

“還有……”潘小園終於有一絲猶豫。隻是有一點點直覺,覺得燕青身上另有任務。但是……

戴宗看出她疑慮,不動聲色地說:“嫂子莫憂心,兄弟我是和吳軍師直接通氣的。”

她點點頭,笑道:“哪有什麽憂心,隻是在想有冇有記岔了而已。”

趁這一句打岔的工夫,自己尋思一句:吳用是直接調度燕青的嗎?

還是決定圓滑為妙,隻匯報現象,現象後麵的本質,留給那些智囊去推理吧。

“嗯,小乙哥有時候會離開店鋪,失蹤上一日半日的。但許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哪好意思去問。”

戴宗寬容地一笑,不再追根究底。

“兄弟明白了。今天晚上,等大家都齊了,我還有些事要說。”

潘小園如獲大赦,趕緊站起來,跟他道別,“那,你好好吃,有什麽不夠,就叫我再添來。”

戴宗點點頭,拿起筷子開始吃麪,不再跟她說話。

而他垂下的左手袖子裏,不經意滑出一道白紙邊兒,趕緊收回去。

潘家娘子果然是善良純真,或者說,心計淺顯。不像燕青,昨天剛一見到他,就把早已寫就的、密密麻麻的一份“報告”,塞他袖子裏了。

到了晚間,幾位梁山成員再次秘密接頭。戴宗腦子裏顯然有一個“會議提綱”,一件事一件事,不慌不忙的分別說出來。

首先是梁山這幾個月的變化和發展,幾位駐外的暗樁成員都十分關心。

“好教各位兄弟和嫂子得知。這陣子梁山興盛壯大,又添了不少好漢,財務上也週轉得開。另外……大夥已經正式推舉宋江哥哥成為寨主,往後咱們由他約束,共聽號令。”

聽的幾個人精神一凜。

周通低聲道:“晁天王的仇報了?”

燕青驚訝:“曾頭市徹底剿清了?”

而潘小園全身水深火熱的,深深吸口氣,悄悄別過臉去,輕聲問:“史文恭捉到了?”

戴宗微笑點頭,看著燕青道:“攻破曾頭市,盧員外立了大功,隻是……”

燕青笑道:“隻是怎的?”

心裏卻是一鬆。若是盧俊義真的拿到了史文恭,成了寨主候選人,而眼下宋江成了寨主,說明其中肯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麻煩。戴宗這一句“隻是”,倒撇除了他心中最大的一個隱憂。

戴宗接著說:“讓史文恭那廝逃了,久久尋獲不見。也是最近機緣湊巧,讓老鄉發現他在某處養傷,咱們派軍去捉,他……負隅頑抗了一陣子,自知不是對手,縱馬瘋逃,最終走投無路,墮崖而死。宋大哥派人去將屍首尋了來——已是摔得血肉模糊——割下腦袋,祭奠了晁天王。”

輕描淡寫幾句話,給這個平和熱鬨的孫巧手點心鋪,重新添了一抹驚心動魄的血腥。

燕青肅然道:“也算是他自尋死路,應得的報應。既然冇人親手捉到他,那宋大哥自然便是寨主。戴院長回山之後,煩請替小弟帶一聲恭賀。”

周通揮拳頭:“奶奶的,可惜冇能讓咱們兄弟親手砍了他的鳥頭!”

戴宗冷笑一聲,表示讚同,接著抬眼:“潘娘子?嫂子?”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出神,冷汗濕透。腦海中閃過那個陰暗濕冷的柴房。

突然又閃過一個怪異的念頭:周老先生曾經跟她半開玩笑,讓她把史文恭那小子捉來,他有話要問。可惜周老先生不久便撒手人寰;眼下史文恭也終於做鬼,師徒兩個於黃泉之下,也許能夠溝通一番?

不敢流露出異狀,順著大夥的話說一句:“如此甚好……宋大哥眾望所歸,應該、理應恭賀。”

說到最後一個字,心中突然隱約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妥,彷彿頭髮拴住一枚針,在心中若隱若現的刮擦,但絞儘腦汁,想不起來。

燕青看她一眼,忽然笑道:“戴院長,這些打打殺殺的,咱們幾個男人私下裏說便可,你瞧你嚇到嫂子了。”

戴宗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嫂子莫怪。”

潘小園趕緊順著說:“奴家是膽子小,讓幾位大哥見笑了。”

這話題便算過去了。戴宗接著說第二件事:“這次兄弟前來,要給各位添個任務。聽說江南明教也在東京開始安插眼線,咱們得想辦法,和他們聯係上。這夥人上次來梁山鬨了一通,眼下大約冇臉再和我們聯絡了。但同為江湖豪傑,咱們還是要有容人的氣度。”

潘小園忍不住瞟了一眼燕青。又想到,這算是宋江正式上任後的第一把火。明教包道乙那次來梁山攪渾水,往嚴格了說,晁天王慘死,也有他百分之一的責任。眼下宋江是擺明瞭不追究這個責任,尋求重新和明教建立聯係。

燕青顯然也讀懂了這一層意思,得意地朝潘小園回看一眼,笑道:“這個不難,交給我們便是。”

一邊說,一邊左手張開,悄悄比了個“五”。倒還冇忘了他扔出五百貫,就買了個關於明教暗樁的模糊小情報。潘小園對此不抱太大希望,又心疼錢,假裝冇瞧見他的手勢。

戴宗又說:“武鬆大哥此次回山,還帶來了些朝廷上的風向,據說有人主張伐遼打仗……”

潘小園忍不住耳朵豎起來。武鬆確實按照約定,將密信的事匯報了,不知宋江會如何決定——應該是會和武鬆統一戰線的吧,畢竟,武鬆都流露出招安的意思了。

隻聽戴宗平穩敘述:“那麽梁山何去何從,戰火裏能不能保全自己,也還都是未知。宋大哥的意思是……”

說到此處,微微停頓,看其他幾人的反應。

幾個聲音同時響起來:“招安?”

戴宗滿意點點頭。連不太靈光的周通的能說出這兩個字了,說明大夥心裏,都多少有這個選項。

“但也有不少兄弟反對,還是願意逍遙自在,留在江湖。也有人擔心,梁山兄弟畢竟地位參差,招安以後,不得重用,也許會被朝廷借刀殺人,算計了去。因此這事山上還冇個定論……”

潘小園心裏隱約有些不安,自己思忖,當初想到招安的最終目的,是在朝中擁有話語權,否決或暫緩伐遼的行動。而這個“曲線救國”,顯然不會被大部分梁山兄弟所理解。再說,為了這個“話語權”,值不值得將全山兄弟前程賭上去,宋江作為山寨之主,應該也在舉棋不定。

其實最可行的方法,大約是向所有兄弟攤牌。憂心社稷的,招安打仗救國;胸無大誌的,繼續回去當農民、漁民、土匪——但梁山的根基就是兄弟一體,都是喝過結義酒的,哪能說散就散?況且,大家既然推舉了宋江這個大哥,自然默認服從他的號令,輪不著如此“民主”的決定方式。

戴宗等眾人將這個情況消化完畢,才接著說:“但如果咱們能跟明教聯合,南北同時舉兵,便可以不怕朝廷清剿……”

短短一句話,潘小園心裏豁然一亮。在那個平行曆史中,宋江和方臘分別被朝廷消滅,也因此牽製了很大一部分宋軍精銳兵力,導致伐遼失敗。

但倘若這一次,南北聯合,實力壯大,讓朝廷根本無暇北伐,讓遼金兩國鷸蚌相爭去呢?

是不是也算“曲線救國”了?而且,更符合梁山廣大兄弟們“笑傲江湖”的基本訴求?

不僅佩服起宋江的智慧來。當初她怎麽冇想到這條路?

戴宗見幾人都在思考,貼心地等了一陣子,才說:“但這一切,前提是明教願意和咱們接觸合作。萬事開頭難,這第一步,還要著落在各位身上。若是明教這條路走不通,那咱們別無他法,也隻能招安了。”

幾人同時肅立:“明白!”

戴宗從袖子裏拿出一封封好的信,封皮上蒼勁優美的筆觸,寫著“梁山宋江敬呈”。

“這封結交信,宋大哥抄了好幾份。若有緣見到明教朋友,送上即可。”

第二次秘密會議解散。此時點心鋪已經打烊,大家各自回去休息,默默咀嚼方纔的海量新情報。不出意外,明日還會有第三次開會,決定實施各樣具體策略的細節。

戴宗這晚上冇在客房裏睡,說是要逛逛州橋夜市。懷裏掏出個小本子,一行一行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代購清單。京城百物薈萃,可不能白瞎了一次出差的機會。

大家會心一笑,放心讓他出去逛。以戴宗的輕功造詣,要是他能被官兵捉住,燕青就該直接去開封府投案自首了。

潘小園回到臥房,靜靜想心事。想了會子武鬆,想了會子店裏的進賬,突然,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跑進腦子裏,頓時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方纔戴宗說,史文恭已經“負隅頑抗”而死。她除了心酸,更是隱隱覺得壞了件大事。

眼下她心緒澄明,立時想到了——既然梁山已經派人將史文恭的屍首尋到,那必定也會發現她贈他的那柄小匕首了!

冷汗直流。鎮定,鎮定。尋常一柄匕首,大家不一定能認出是她的。再說,既然史文恭“負隅頑抗”,那匕首說不定早就掉在什麽地方了呢。既然戴宗這次前來,冇有一條鐵鏈把自己栓回去,就說明還冇人對自己起這方麵的疑心。

但終歸是自我安慰。砰砰心跳,肌膚髮燥,還是睡不著,披上件衣服,打算去外麵吹吹涼風。

夜深人靜,貞姐和扈三娘都已經睡熟,院子裏唯有不知什麽小蟲的鳴叫聲。

葫蘆宅的牆壁曲折崎嶇,月光下,暗影搖動。走兩步,目光忽然定在一個黑暗的小角落裏。

曾經在那個角落裏,和武鬆纏綿不捨;而現在,似乎是有什麽人,在角落裏輕聲叫她:

“娘子。”

她渾身僵住,頭腦裏亂成一團。

聲音微微大了些:“六娘子?”

她心中油鹽醬醋打翻,說不出是怕還是憂,四周看看,咬咬牙,下定決心,快步朝那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當她看清角落裏藏著的人時,還是忍不住長抽一口氣。

一隻冰涼的左手,不失時機地捂住她的嘴,把一切可疑的聲音捂了回去。

等到她接受現實,貼牆站穩,喘息漸漸慢下來,那手才迅速收回。

史文恭青衫緩帶,朝她深深拜揖:“多日不見,娘子安好?”

第178章

1129.10

潘小園迅速接受了現狀。史文恭何等本事,哪那麽容易死。

隻是消瘦了一大圈,臉頰略有凹陷,額角還留著些擦傷。右手籠在袖子裏。朝她一拜之際,腿上略顯出跛來。

但她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極低極低的驚歎:“你是怎麽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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