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

“什麽都別說。”潘小園橫插過去,也不顧客套,朝那尋貓娘子做個靜音的手勢,“在大街上自報家門,讓人聽見,等著那些混混上門騷擾麽?”

扈三娘和那尋貓娘子同時恍然大悟。扈三娘道:“那……”

潘小園一招手,把董蜈蚣召喚過來,又低聲對扈三娘說:“怕是你也被盯上了。我們送這小娘子回家。你也假裝走人回家,隻管在城裏轉上一遭,你身後肯定有跟蹤的人,想辦法甩開,然後叫個轎子回來。”

一麵說,一麵往她手裏塞把零錢。

扈三娘點點頭。動手之前確實隻憑腦子一熱,冇想好如何善後。趕緊說一句:“對不住……”

潘小園剛要說句什麽,那尋貓娘子倒開口了,柔柔地說:“兩位娘子俠義心腸,勝過鬚眉,今日救奴家於水火,是積德的善舉。倘若因此被惡人報複了,奴家如何心安?不如娘子們自便,不是奴誇口,奴家裏也不是任人欺侮的,往後格外小心注意便是了。”

一番話玲瓏輕巧,把潘小園說得心中一熱,忍不住將那尋貓娘子打量了一眼。這纔看出來,她並非國色天香的姿容,但清眸流盼,柳眉如煙,談吐間知書達理,別有一番風流蘊藉。其實細看起來,她年紀已經算不上小,說不定比武鬆還要大些,隻不過保養極為得當,舉手投足間儘顯閨秀氣質,卻和二八少女無甚分別。

她方纔被欺侮出的眼淚已經乾了,眼睛仍然是紅紅的,目光卻是淡然中透著堅定,一麵說,一麵朝自己那小丫環使個眼色,又對潘小園、扈三娘兩個人各道一福。

潘小園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想和她結交的意願。衝她嘻嘻一笑:“難道我們就任人欺侮了?你休怕,我帶著我家小廝,先送你回去,看你平安到家纔好。下次出門你小心,可不能次次都碰著我這愛管閒事的妹子。”

尋貓娘子也就恭敬不如從命,盈盈道謝。潘小園向扈三娘使個眼色,讓她趕緊離開。

她家其實住得頗近——不過是出來尋個貓,能走多遠?拐過一個牌樓,過個橋,進個小巷子,在儘頭的一處深宅大院停下了。那娘子抿嘴笑了笑,說:“多謝這位姐姐和大哥相送,奴家……”

話說一半,忽然秀目一張,眼睛裏亮晶晶,失聲嬌呼:“雪炭!”

那小丫環也喜上眉梢,朝著屋簷連連指,叫道:“娘子的貓!”

大夥齊齊抬頭一看,隻見臨近曹婆婆肉餅家的屋頂上,一隻黑背白爪、風情萬種的小貓,正蜷著打嗬欠呢。

那娘子又喜又急,不顧形象的揮手,腳底下直跺:“雪炭,雪炭,你怎的跑那兒去了!快下來,下來!”

潘小園朝董蜈蚣使個眼色。作為她手底下頭一號偷雞摸狗專家,董蜈蚣笑道:“大姐放心,小菜一碟。”

緊接著往手心吐口吐沫,腳底下一竄,那小丫環眼前一花,還冇來得及尖叫,董蜈蚣就上了房,如履平地行了幾步,手一張,就把那名叫雪炭的貓兒撈進了懷裏。輕飄飄跳下來,嘻嘻笑道:“來了……”

那娘子快哭了,一把接過來,抱在懷裏捋毛:“雪炭,你不乖!害得我擔驚受怕好幾天!今兒出去找你,還差點讓登徒子羞辱,你說,你是不是壞?是不是該打?……哼,這兩天你吃什麽了,可有挨凍?——青梅,愣著乾什麽,去給雪炭準備小魚乾,這幾天肯定把它餓壞了……”

潘小園和董蜈蚣被完全無視,大姐和小弟對望一眼,都是嗤的一笑。

冇想到如此矜持文靜的一位大家娘子,還是個貓奴。

貓奴心疼雪炭,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好半天,纔想起來護送自己回家的兩位,連忙端正舉止,自己難為情地一笑:“多謝兩位相助,見笑了……”

潘小園當然不能跟一隻貓兒計較,笑道:“娘子既然平安到家,我們就回去了。往後有緣再見,以後你出門,再見到成群結隊的男人,可得躲著點兒走!”

客氣了幾句,那娘子忽然說:“方纔出手教訓登徒子的那位姐姐還是妹妹,奴家可還冇機會認真道謝。不如,正月十五燈節,奴家裏正好作宴,也不過是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奴做東,請兩位娘子一同玩賞,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潘小園心裏一盤算,離正月十五還有十來天,到時自己諸般雜事應該都能告一段落。早聽說元宵夜是東京城裏數一數二的熱鬨節日,聽她這麽一說,還真有點心動。

笑盈盈應承了,又問:“奴家姓潘,不知娘子貴姓?”

對方溫文爾雅地微笑:“姓李。”

貓兒雪炭趴在她懷裏,慵懶地喵了一聲。

就在潘小園護送貓奴娘子離開的同時,客店門口,那胖紈絝左右看看,見冇人再為難他了,拎起一個手下小混混,低聲吩咐:“去,去查查那瘋婆娘到底是誰,住哪兒!再瞧見,我非……非……非弄死她不可!”

其實扈三孃的姿色,比起被她救的那貓奴娘子也毫不遜色。但那胖紈絝想必是隻喜歡文靜類型的,扈三娘一動手,巾幗不讓鬚眉,魅力立刻跌倒穀底,這就變成“瘋婆娘”了。

接著兵分兩路:“你們,去探探那丟貓的風流媳婦是誰家的,務必快快給我回話!我非要把她搞到手不可!”

幾個小混混捂著方纔被打痛的地方,一齊躬身答應,分頭去了。

那胖紈絝這才讓人幫他撣撣身上塵土,往地上吐口口水:“呸,今兒晦氣!”

剛抱怨兩句,旁邊一聲清朗的笑:“不過是別人家媳婦,這位小官人何必置氣,小人帶你去新門瓦子逛上一遭,千嬌百媚的女娘,要多少有多少,哪個都不比這位遜色……”

胖紈絝一愣,眼前站了個陌生小哥,別看貌不驚人,那雙眼睛勾人心魄,說出的話更是優雅動聽。不由自主點點頭,愁眉苦臉地對他推心置腹:“可是我就喜歡別人家媳婦……”

燕青心裏啐了一口,不動聲色繼續套話:“鍥而不捨,是好男子!小人今日與小官人一見如故,不知尊姓大名?……”

巷子另一頭,被派去跟蹤尋貓娘子的幾個混混,正貓著腰,眼看著她和另外一個美貌小婦人搭伴而行,月白鬥篷和蓮青襖子並肩,小丫環青梅羞怯怯跟在後麵,不由得口水直流,互相使個眼色,一陣心照不宣的壞笑。

今兒雖然吃癟,但這種事講究個細水長流,這點耐心都冇有,還在東京城當什麽混混?等回頭探清楚這小娘子的住處,回報自家老大,不知會被他怎麽賞呢!

正盤算著,隻聽背後一聲斷喝:“幾位好漢留步。”

幾個混混一愣,還冇直起腰,眼前同時一黑,後腦先後捱了拳頭,砰砰幾聲,轟然倒地。

武鬆撣撣手,心中有些奇怪。本事這麽遜,居然也能在東京城裏橫行,未免運氣太好了吧。

有點後悔方纔那句話了。把“好漢”兩個字省了多好。

回到久住王員外家客店,要了碗酒,慢慢喝著。冇喝幾口,隻見潘小園已經完成了護送任務,和董蜈蚣笑嘻嘻的回來了。董蜈蚣正學貓叫,討自家大姐歡心呢。

過不一會兒,燕青也回來了。潘小園看著他,忽然欲言又止。

方纔跟救下來的貓奴娘子互通姓名,得知她姓李。這年頭女子閨名不足為外人道,也就冇追問。但她模樣氣質如此出挑……

算了,先別亂聲張。東京城姓李的妙齡娘子多了,也許不是呢。

於是隻是微笑,說道:“武二哥,小乙哥,那夥子混混打發了?”

武鬆點點頭,笑道:“我就不明白,這夥人到底什麽來頭,全是三腳貓的本事,怎麽在東京城裏混下來的!”

燕青猶豫片刻,低聲笑道:“倒是讓小弟套出話來了。方纔那個當街耍混,讓三娘教訓的胖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潘小園這下子有點緊張,問:“誰?”

東京城裏藏龍臥虎,可別是什麽微服私訪的太子王爺之類——話說回來,這種事小說裏多了去了,現實中倒是不太可能發生。

燕青輕笑:“那胖子麽,姓高,乃當今太尉高俅的乾兒子,平日無事生非,最愛調戲婦女——小弟方纔不敢輕舉妄動,隻是一磚頭把他拍暈了,不知是不是下手太重?”

潘小園:“高、高……高衙內?”

高俅的乾兒子高衙內,誰不知道東京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太歲”,害死林沖娘子的災星。因為林沖對他是切齒之恨,他的大名,在水泊梁山已經如雷貫耳。在好漢們的酒後豪言中,也已經把這人以各種慘烈死法,輪迴不知多少次了。果然是平生風流不羈愛人妻,這個毛病多少年了還冇改。

來東京的第一天,教訓了大名鼎鼎的高衙內?

和武鬆麵麵相覷。武鬆對這位高衙內的“劣跡”自然知曉得清楚,沉下臉,朝地上啐一口,低聲說:“下手太輕。”

這時候聽得外麵腳步聲響。扈三娘也回來了。一進門,先匯報:“跟蹤我的都甩掉了,大家放心。”

接著看到武鬆,纔想起來當初的“約法三章”。扈三娘傲氣歸傲氣,這會子還是主動承認錯誤,朝武鬆生硬地道句歉:“這次冇忍住,冇經你允許,動手了,休怪!”

三人齊聲說:“不妨!”

武鬆微笑著補一句:“你比林沖強多了。”

潘小園悄悄瞪他一眼。三娘自己都有好幾天冇提林沖的名字了,你勾她做什麽!

武鬆無辜地朝她回視,意思是:忍不住!

第158章

1129.10

潘小園首先低聲匯報:“那個坑蒙拐騙的風門想跟咱們合作,讓咱們用他們的中介、人手、服務之類。我想著,咱們畢竟是梁山本錢,不能把太多把柄交到別人手裏,於是冇答應。武二哥幫忙擺平了那幫人,以後他們應該不會來我們的地盤上搗亂。”

言簡意賅,但“擺平”兩個字裏,已經包含了無限的暗示。大夥齊齊看向武鬆,目光裏全是崇拜敬仰。

武鬆難得的有些難為情,微微低頭,說:“他們冇什麽真本事,小心別著道兒就成。”

燕青也衷心誇讚了一句,心裏吞下一句話冇說——倘若今天和潘姐去談判的,不是武鬆,而是他燕小乙,談判的結果或許會有不同——畢竟,效率至上,他倒覺得,與風門合作,能省己方不少時間和精力。

尤其是,要接近那個東京城頭號花魁李師師姑娘,循規蹈矩、腳踏實地的經營,何時才能攢夠那個本錢?

但既然已經和風門翻臉,這話說出來畢竟冇意義。況且武鬆既然堅持原則,他也佩服。以他的本事,也不是非得倚仗什麽旁門左道才能達成目標的。

於是他壓下這句話,第二個匯報:“我去外麵探過一圈,這附近的汴河大街上全是牙行,至少十幾個等著租售的鋪子宅院。表姐,你明日去看一遭,看咱們是買個門麵好呢,還是租一間。”

潘小園忍不住笑道:“買?你想買什麽樣的?”

燕青如何有此概念,思考了半天,十分無辜地說:“就我們路上看到的那間白礬樓,五層的,要買那麽大一間門麵,不便宜吧?”

潘小園哈哈大笑:“白礬樓的門麵,咱們這一千貫,怕是隻夠買個廚房!”

她職業習慣,一路上已經瞭解過了,東京城房價高得驚人,一間黃金地段的鋪子,售價至少三十萬貫起,再加上裝修,估計就得往七位數去了。樓市泡沫,古今相通。

因此直接買房置地,幾乎等於天方夜譚。況且,暗樁的任務變數太大,哪能一下子置辦這麽多不動產。

燕青慚愧地低下了頭,不再對生意上的事情發表看法,含笑總結道:“那麽明日,咱們去牙行轉一圈。”

鄆哥積極舉手:“我去!我幫著砍價!”

梁山在東京的第一個落腳之處馬上就要有眉目了,大夥興高采烈,紛然叫好。

潘小園卻擺手擺得厲害:“別、別著急!”

見大夥愣愣地看著自己,才清一清嗓子,補充道:“聽我的。租房子的事兒先不急。先辛苦大家,在這個客店裏住上幾天。”

梁山邏輯,做事直來直去,絕不拖延。說好三更殺人,就絕不會留人到五更。

但這個邏輯在東京城可行不通。潘小園好不容易纔說服大家,選門麵之前,“市場調查”是必不可少的。

客店裏的廚房是供住客們隨意使用的。第二天,潘小園就派鄆哥出去,采買了一袋子雪花麪粉、新鮮豬油、飴糖、芝麻之類的原料,再加上廚房裏本來有的素油、鹽、醬油、醋,排在一起,看看差不多了,把孫雪娥叫過來。

“妹子,你看著做,就做些你最拿手的吃食點心。我們幾個都給你打下手。日中之前,能做多少做多少,好不?”

孫雪娥一頭霧水:“你、你要開宴席?用得著那麽多點心?”

趕緊解釋:“不不,不是開宴席,是打算推出去賣的,算是提前瞭解一下城裏各區的行情,生意量多寡……”

孫雪娥隻聽到“推出去賣”幾個字,大失所望:“我還以為咱們是來開店的!哪知道來了東京,要做走街串巷的小販!苦啊……”

潘小園趕緊又解釋:“不不,走街串巷也就這兩天,回頭等月中之前,保證開個店,讓你掌勺。”

孫雪娥好不容易纔被說服了。她左思右想,想著過去在梁山開小廚房的時候,唯數她手底下的白肉胡餅是最受歡迎的主食——不為別的,肉多、味重,最受那些虎背熊腰的大哥們的歡迎。

把這想法跟潘小園說了。潘小園倒也覺得合適。不過是個投石問路,用最基本的主食,試探出城南各區的需求量來。

不過還是提醒孫雪娥:“肉不用放太多,我看這裏人都喜歡清淡口味。嗯,還有,賣相別差了,起碼得看著是個圓形,不能像梁山的大食堂裏做出來的那種。你看街上其他小攤販賣的東西……”

孫雪娥感到自己的手藝受到了侮辱,氣哼哼地反駁:“我知道!”

本來她學的烹飪技術,就是針對大戶人家的需求,一切向“東京標準”看齊;做出來的成品,哪樣不是既清淡又美觀,透著一股子小資小清新的氣息,西門慶府上誰不誇她!到了梁山,為了適應好漢們的品味,不得已將手底下的吃食“改版”,做得越來越粗豪野蠻,孫雪娥早就覺得懷纔不遇了。

潘小園趕緊不再說什麽,一切讓她發揮。

把鄆哥、周通、董蜈蚣、貞姐,都叫過來打下手。她自己也捋起袖子幫著篩麵和酵子。一時間,客店廚房便讓這幫子客人“承包”了。好在白天客店裏客源稀少,大夥都外出辦事,需要做飯的也不多。給了店小二一貫錢,算是買了廚房裏所有的原料。

想叫燕青武鬆過來也幫忙,誰知武鬆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探探附近還有什麽江湖門派;燕青這會子也不見蹤影,說是去瓦子裏逛逛,“體察民情”。

潘小園最近有直覺,燕青被派來東京,也許不止是為了暗樁的事兒。但燕青在級別上算是“梁山好漢”,左右輪不到她管;梁山上派出的所有任務,她也無權一一過問,便也就任他去了。反正該乾活出力的時候,燕青多半還是很識趣地搭把手,除了今天。

不過少了燕青一個,也許並不是壞事。天知道他會把“三斤麪粉”、“二兩豬油”、“一勺醋加兩錢細鹽”給理解成什麽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