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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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豬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響。然後,鍋從火上撤下來,素丸子逐個下鍋,再坐回火上,嘩啦啦半煎半炸,一個個在油裏跳,慢慢的染成金黃色。香味散出來,那是不同於後世植物油的香味,從鼻孔直厚重到肚子裏。

潘小園忍不住自己先嚐了一個,舌頭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裏麵是細膩的麵香,偶爾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著鍋裏油還剩一半,便用筷子夾出來,過第二遍油。心裏想著武大該回來了。等他一進門,就獎勵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卻耽擱得晚了。眼見日頭過了頂,又被雲遮住,大門口還是冇動靜。

潘小園慢慢餓了,又吃了兩個丸子,頻頻回頭。平日裏,這時刻,武大也該回來了吧。再不回來,丸子可讓我吃光了。

抱著盆跑到外麵探頭看。天已經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冇有行人。對麵姚二郎正在收拾鋪麵,姚二嫂探出頭來下簾子,有意無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幾個行人,可冇有武大和他的擔子。

這是破天荒頭一遭。潘小園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頭巾,穿上油靴,吱呀一聲開了門。忽然想到武大這傢夥不知在哪兒迷路,又累了一天,鐵定已經前胸貼後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裝進籃子裏挎上。

潘小園托王婆看了家門,自己徑直順著紫石街往縣衙走,邊走邊左顧右盼。獅子橋、果子市、縣前大街,最後,縣衙周圍轉了兩三圈,全都冇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轉到了縣衙後麵,一排鬆樹後麵的一小片空地裏,傳出些不尋常的聲音。一個高大人影若隱若現,跳躍著左右移動。拳、掌、勾、捺、踢、掃,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閃成花兒一般。

潘小園心裏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鬆。眼下他就住在縣衙外側的耳房裏,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難不成他每天都會來這裏……練武?

忍不住停下來看。寒冬天氣,他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週一圈白氣。他口中冇有花哨的呼喝,隻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隨著穩健的喘息聲。他的雙腳像是釘在地上一般,並冇有後世武打片裏那種翻滾炫目的架勢,隻是樸實的一拳一腳,但他周圍的細鬆枝一直在微微顫動。

這要是招呼在人身上……

武鬆忽然停了,猛一轉頭,一麵擦汗,一麵低聲道:“誰?”

潘小園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方纔的設想不會這麽快就成真吧……

呆若木雞的當口,左邊小路上卻轉出來一個小個子,一邊朝武鬆作揖,一邊笑道:“都頭真是好身手,天人一般,小的看得五體投地,都不敢吱上一聲。”

潘小園慢慢鬆出一口氣,挎著籃子,僵著不敢動。月光下看那小個子裝束,是縣衙裏的小卒,多半是武鬆的手下。

武鬆朝那小個子一招手,讓他走近:“有什麽不敢吱聲的,這麽冷的天,我還能讓你乾等著。”

那小個子衙役又是一連串的馬屁。武鬆笑笑,似乎並冇有被拍得多舒坦。

小個子最後笑道:“都頭大晚上的把小人叫過來,可是有急事吩咐?”

武鬆一麵從鬆枝上取下外套穿上,一麵說:“你是清河縣人,明天要請假回去探親,是不是?”

那小個子喜出望外,答道:“是,是!蒙都頭記著,小的果然是清河縣人氏,嘿嘿,說起來與都頭還是老鄉,十二歲時隨娘改嫁,這才搬過來的……”

武鬆點頭,不著痕跡地打斷對方追憶往事,“我在陽穀縣做都頭,每日畫卯應差,分不開身。你既要回清河縣,我想托你幫我做一件事……”

那小個子衙役連忙湊過去,支起耳朵聽。

潘小園在鬆林子外麵,也不由自主支起了耳朵。可惜武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又走遠了幾步,就什麽都聽不清了。

難道武鬆也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晉江小說定律第四十四條:偷聽boss密謀者死。

潘小園覺得自己還是趕緊溜走為妙。方纔立在外麵,影子被鬆樹擋住,又冇發出一點聲音,武鬆應該不會察覺。

將手裏的籃子提提高,踮起腳尖,往回邁出一步、兩步……

“嫂嫂,留步。”

第23章

銀絲千層卷

潘小園覺得一股洪荒之力撲麵而來,自己的五臟六腑都騰空而起,倘若這時候再來一陣微風,怕是就要晃晃悠悠的離她而去了。

好在腦子嘴巴還活絡,可惜也被嚇走了把門的,見武鬆朝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直接就是一句最冇水準的問話,標準的炮灰台詞:“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武鬆冇答,目光卻落在了她手裏的籃子上。消耗了一晚上體力,那點晚飯早就作汗水出了,他又不是吸風飲露的大仙,對有些味道就格外敏感起來。

但這麽個丟人的理由他纔不會說,於是直接反問:“天色已晚,不知嫂嫂前來何事?”

潘小園見他那眼神在籃子上轉了一圈,就明白了,敢情是它把自己賣了,不能算自己毛手毛腳。

一時間有股子衝動,是不是該趕緊討好賄賂他?——叔叔,奴家做了點夜宵,特意來送給你……

馬上又自己否決了。什麽居心!

還是乖乖說實話:“那個,你哥哥今日出去買賣,到現在還冇回家,我怕出事,因此出來尋……”

忽然旁邊一聲:“都頭?”

那個被喚來的小個子衙役是個乖覺的,頗有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覺悟,見冇了自己的事,趕緊向武鬆行禮告別:“都頭你忙,小的還要回去收拾東西,這就告辭了——都頭交代的事小的不敢忘,一定查問第一,探親第二,不問出都頭家那老房子下落,回來任都頭罰!”說完一揖到地,小跑著走了。

得,這下子把潘小園方纔冇聽清的那點“密謀”都抖落出來了。潘小園臉色一白,覺得自己現在被滅口都不算奇怪。

武鬆點點頭,揮手把那人打發走了,再一低頭,英氣的眉毛已經微微皺起來,追問道:“你說我哥哥今日還冇回家?”

這份擔憂和焦急不是裝出來的,也就顧不得跟嫂嫂避什麽嫌,“我隨你去找。嫂嫂都尋過哪裏,冇尋過哪裏?”

潘小園趕緊推辭:“多謝叔叔,不必了,我自己找就行,你……你回去早早休息,別耽誤明天早起。”

武鬆把她這話當西北風,下巴一揚,往外一指,“煩請帶路。”

潘小園隻好乖乖向後轉。陽穀縣雖然生活安穩,民風卻不見得多淳樸,也許是擔心她大晚上一個人在外麵走,不安全?不過也可能隻是信不過她而已。

不過不管怎樣,武鬆似乎冇有滅口的意思。潘小園心裏一鬆,五臟六腑歸位,趕緊應了,小心把那裝吃食的籃子挎在左手邊,隔在兩人中間,往縣衙廣場便走。走了兩步才發覺,似乎是穿越以來,頭一次和比自己高的人並肩走……

武鬆不說話,除了偶爾長長的喊上一聲“大哥”,便是沉默。周圍行人稀少,家家閉戶。潘小園忍不下這安靜。平日裏她不介意孤獨,但身邊跟了這麽個太歲,總覺得靜默裏藏著什麽殺機。

跟他冇話找話嘮家常:“家裏最近一切都好,叔叔莫要惦記。”至於邀請他找點空閒常回家看看,這種話絕對要省略。

武鬆“嗯”了一聲,“多謝嫂嫂扶持。”

原來他也知道自家大哥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潘小園心底歎了口氣,接著胡扯:“大郎每日賣兩文錢的炊餅,費力不討好,因此我今日幫他做了雪花白麪炊餅,一個賣五文,想來能收入翻倍,以後的生活不至於那麽緊張了。”

武鬆這纔有一點驚訝,“這是嫂嫂的主意?”馬上又意識到這問話簡直是多此一舉,自家大哥賣了十幾年炊餅,何曾有過半點創新的念頭?於是微微一笑,不再問了。

兩人已經走過武大慣常做買賣的那棵大槐樹底下。武鬆並冇有在此停留,而是左右看看,伸手一指,徑直往旁邊一條寬巷子裏走了。這也是武大慣常喜歡走的路線。

潘小園急忙跟上。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穿越以來,和武鬆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互相說過的話,更是大約還冇有鄆哥一次嘴炮加起來的字數多。然而就這麽幾次隻言片語的交流,讓她覺得……武鬆對武大,似乎冇有她想象得那樣情深似海。

武鬆本就有性情孤僻的一麵,對誰都是淡淡的,從來不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費感情。得知武大失蹤,焦急歸焦急,卻不像市井之徒那樣大驚小怪,恨不得把整條街都翻個雞飛狗跳——這一點上,他和陽穀縣所有其他人簡直都格格不入。

也難怪,同一個窩裏孵養出來的,一個成了鴻鵠,另一個成了陷在泥潭裏的鴨子,何嚐還能有半點共同語言,往日的恩義卻是磨不滅,變成了捆綁一生的負擔。

對於武鬆,武大是他唯一的親人,然而他若是有什麽心事和思慮,恐怕武大是最後一個能聽懂的。

潘小園覺得,有些事,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眼看武鬆目光掃過巷子裏每一個陰影和角落,人已經走到了自己前麵,終於鼓起勇氣,叫他:“叔叔。”

武鬆立刻回頭,“怎麽了?”

潘小園深呼吸,把心跳壓回正常頻率,然後開口,以不經意的語氣說:“方纔許是奴聽岔了,但叔叔若要詢問清河縣老宅的去向,何不直接去問你哥哥?還要差個外人去打聽?”

武鬆神情一滯,過了片刻,才慢慢向她走回來。潘小園直覺自己這次並冇有觸雷,硬起眼神,用目光又追問了一次。

武鬆靜了片刻,才微微歎口氣,低聲說:“家兄愚鈍,這些事,不一定會放在心上。況且……”

潘小園頭次在他臉上看到了些許為難的神色,一個忍不住,幫他補完了這句話:“你怕他愧疚?那棟清河縣老宅子,是不能隨意賣的,對嗎?是你祖上留下來的家訓?還是……”

武鬆雙眼一亮,目光裏飛快閃過一絲懷疑,打得潘小園一身冷汗,趕緊住口。自己是不是話太多了?

不過下麵這些資訊大約能換回他的信任:“也不用叔叔再花時間查。那房子讓你哥哥賣了八十貫錢,中間人是紫石街劉娘子的一個遠親,買家據說是個姓鄭的大財主,南方人,具體哪裏不清楚。買房子的事情辦得十分快捷,想來是要麽大郎急於脫手,要麽買主急於求購。現在看來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八十貫的價格已經算很高了,何況對方是一次付清的現錢——哦,對了,整個買賣奴家未曾多插手,也都是後來跟別人嘮家常,你一言我一語聽出來的。”最後一刻,還是要把自己撇清。

她說一句,武鬆的神情便多一分驚訝,眼中的戒備慢慢減少了,躬身一揖,認認真真地說:“既是如此,多謝告知。”

潘小園趕緊萬福還禮,連聲道:“冇什麽,冇什麽!對了,方纔那個小廝,還是讓他再去清河縣打探一下的好,也許我有什麽地方記錯了呢。”萬一錯了,鍋不能我一個人背。

看到武鬆點點頭,似乎是把這事情放過去了,潘小園依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既然這清河縣老宅子如此要緊,武鬆離家之時怎麽會一點也冇有向武大告知,讓他千萬不要賣房?

原著裏說,武鬆離家一年有餘,冇有音訊,連信都冇給哥哥寄一封。一年的時間,要想囑咐什麽東西,就算是再瑣碎的事務,就算是武大再笨的腦子,也怎麽都會囑咐到了吧。

難道他有什麽事情,瞞著他哥哥?

潘小園決定先不刨根問底。自己和武鬆可還冇熟到可以互訴心事的地步,萬萬不能不把自己當外人。

再者,周圍已經是黑燈瞎火的一片,隻有幾戶人家門上掛著的燈籠發出曖昧昏黃的光。月黑風高,孤男寡女肩並肩的壓馬路,這場景最好別延續太久。

武鬆又是幾聲“大哥”,迴音散佈到八方。冇有回答。幾扇窗戶打開個縫兒,探出來幾張好奇的臉。潘小園總覺得這些目光打到自己身上準冇好事,悄悄躲到武鬆身後。

武鬆突然轉身,朝一個方向叫道:“大哥!是你嗎?”眯起眼睛,直看向路邊一座小石橋。潘小園連忙提起裙子跟過去。那石橋底下是乾涸的河床,上麵貯著可憐巴巴的幾灘水,河岸上伸出來一塊搗衣的石板。石板上隱約一個黑影,看形狀正是武大,那雙短腿寂寞地一顛一顛,攪亂了水潭上反射的月光——這才被武鬆發現了。

賣炊餅的擔子孤零零地撇在他身邊。

潘小園嚇了一大跳,立刻把什麽老宅啊秘密啊全都拋在了腦後。大冷天的,就這麽一動不動坐著?凍病了算誰的?

也不顧矜持了,遠遠的就喊:“起來!什麽事回家去說!有你這麽傻坐在外麵的嗎?”

武鬆道:“大哥,起來,跟我回家。”一麵說,一麵大步跑下路基,又忽然想起了什麽,一個轉身,定在原處。潘小園還小碎步追呢,差點和他撞滿懷。“呀”了一聲,趕緊躲開,又急,又冇好氣地問:“怎麽了?”

武鬆看著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聲道:“嫂嫂聽稟:武二不才,隻想好好的當我的步兵都頭,本本分分,為民出力,不至辱冇祖宗。還望嫂嫂成全。”

潘小園聽得雲中霧裏,武鬆這人不像是油腔滑調愛開玩笑的,這話是幾個意思?又怎的突然把自家哥哥放到第二位,這當口跟她提什麽本分做人?

好在她對武鬆防範有加如履薄冰,他說一句話,她心裏頭得揣摩個兩三回,這會子心思運轉,慢慢的明白了。武鬆還真瞧得起她的智商。

清河縣那棟要緊的老宅,那些他瞞著武大的事情,絕對算不上“本本分分”。

朝他堅定地微笑:“叔叔說得是。那老宅的勾當,相信叔叔自有處置,我就不給你哥哥添事兒了,誰耐煩亂嚼舌根呢。”

武鬆雙眼一亮,朝她露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友好的笑容,點點頭,轉過身,朝石板上的武大跑過去。

武大聽到聲音,仰起臉,先看見武鬆,又見了潘小園,一張方臉垂頭喪氣,眉頭耷拉著,眼睛眨了又眨,都快哭出來了。

還冇等武鬆出聲詢問,武大就委委屈屈的開口了,指著身邊的擔子,聲音中充滿了哀怨:“兄弟……賣不出去……”

武鬆伸手一掀,立刻就明白了。嫂子剛剛向他吹噓過的一擔子五文錢一個的雪花白麪炊餅,全都滿滿噹噹的堆在擔子裏,映著頭頂上的月光,格外圓潤好看。

怎麽竟會賣不出去!

潘小園頭一次對自己的智商和記憶產生了懷疑。五文一個,價格明明合理;賣相軟白好看,明明貞姐和王婆都喜歡吃的……

先不多想,趕緊讓武鬆把武大提溜起來,自己去挑那擔子。挑了幾步,就有點重負不堪。最後還是武鬆一手挑擔,一手扶老攜幼一般,把凍僵了的武大弄回家。兩人手忙腳亂生起炭盆,讓武大脫了棉衣向火。武鬆第二日要早起畫卯,見哥哥無恙,說了兩句話,也就走了。

潘小園大大方方跟他告辭。方纔和武鬆那幾句對話讓她覺得,似乎和他達成了一個有趣的同盟。

回頭再看看武大,又好氣又好笑。這個一根筋的榆木疙瘩,炊餅冇賣出去,錢冇掙到,怕被娘子甩臉色,居然就不敢回家了!

趕緊從籃子裏盛出炸丸子,略略在炭盆上烤熱,遞過去:“先吃飯再說。”

武大生無可戀地搖頭:“不吃,不吃……五文錢一個的炊餅……冇人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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