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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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句,武鬆心裏一軟,但隨即更是一口濁氣噎在胸口裏。她這是寧肯毀了自己名聲,也要替史文恭那廝遮掩?

再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想說什麽,抑著情緒,儘量溫和地回一句:“不成。”

怕有什麽變故,輕輕甩開她,回到柴房,氣撒在門上。用力一推,一扇門整個倒了。

再抬眼一看,柴房裏已經空了。立刻轉頭,潘小園貼牆站著,一低頭的溫柔,一副誠懇賠罪的模樣。

史文恭倒是跑得利落。淡鹽水全都喝光,碗藏在了牆角。旁邊的傷藥全都給捲走了,幾捆柴踢到中央,掩住了有人躺倒過的痕跡。

甚至,割下來的那兩根手指頭,也已被細心收走,血跡草草的擦乾淨。尋常人冷不丁進來,完全看不出這裏曾安置過一個傷重要死的人。

武鬆皺眉,地上分辨出模糊的腳印。一瘸一拐的引向院牆。史文恭連跳牆也冇有力氣,幾個竹筐堆在一起,看來是勉強爬過去的——又或者,是在她的幫助下纔出去的?

他一腔怒火,胸膛起伏著,平息了好一陣子,才橫眉冷對,冷冰冰地問旁邊那位:“你乾的好事!是你讓他走的?”

雖然心裏已經確定答案了。

潘小園點點頭。其實不止“放了”那麽簡單。方纔趁武鬆出去“敷衍”的當兒,彷彿是讓史文恭的性格感染了似的,飛快開了一盤自己此生最大的賭。

史文恭一句話冇說,隻是強撐著,朝她重重磕了個頭。她冇推辭。憑著他最後那一刻的眼神,她知道那人從此不會再騙她了。

但這可萬萬不敢再跟武鬆說了,打算把這事作為一輩子的秘密。

吞吞吐吐地說:“是……就當……就當他冇來過,死在哪個樹林子裏了……”

武鬆聲音嚴厲:“要是他讓梁山的人截住,供出你來,怎麽辦?”

“他不會……他說了,要是被梁山軍馬捉住,他、他就立刻自裁……”

“說得好聽!他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拿什麽抹脖子!”

武鬆一麵說,犀利的目光一麵掃過來,立刻看到了因頭。底下的小娘子一隻手遮遮掩掩的放在腰間,撥開來,空蕩蕩,她那中看不中用小匕首不見了。

他簡直出離憤怒,“你……”甩開她胳膊,“想得真美!好,就算他死了,有人給他治過傷、敷過藥,這總冇法遮掩吧!”

“要是真查到我頭上,我……那……那就是我跟他狼狽為奸,是梁山的叛徒,不連累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武鬆聲音高了些,久違的焦躁,眼看麵前的小娘子低眉順眼,睫毛上淚珠晶瑩,一顆沉甸甸的淚打著轉兒,忽然落在雪白的腮邊。

吻過他的那雙唇,唇角在忍不住的顫,拚命抿成一字,不知是羞愧還是害怕。模樣有多動人,做的事就有多可恨。

他心裏燒起一股嗆人的煙,熏得整個世界都是烏懨懨的黑,蓋住清明的理智,哪怕心底知道應該信她,但她這次不打招呼先斬後奏,當他武鬆好糊弄呢?

見她還低頭,忍不住上手一托,揚起她下巴,想仔細從那雙淚眼裏看出些真情實意。

“史文恭到底跟你說什麽了!”

他簡直懷疑那廝有什麽妖法了,怎麽能把她唬得如此不顧一切的反常。他武鬆夠大度了吧,明知道那人對她有非分之想,隻因為她要追問什麽真相,一點也冇攔著她救人,放她去單獨和他談判。

現在呢?就這麽回報他?

不願意生氣失態,放開她,冷冷甩下一句:“你想好說辭,再來跟我說話。”

轉身拂袖就走。刷的拔出腰間的刀,打算去周圍搜上一搜。隨即又想到,這店裏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小孩,能輕易丟下?萬一那人有人接應,萬一還有其他曾頭市的暴兵守在附近……

一猶豫的工夫,腰間一緊,讓她從後麵緊緊抱住。後背一熱,沾濕了她的眼淚。淩晨的冷風吹過,馬上又變得涼颼颼的。

武鬆呼吸一滯,走不動,靜靜任她抱著。

潘小園不敢太用力,輕輕環著他腰,蹭了蹭眼淚,嗚嗚咽咽的開口:“不用想……現在就給你解釋……人是我故意放的……我讓他養傷,安全了再、來找我,把剩下的事情說完……反正他眼下……孤家寡人,不會再興風作浪……他、他雖然有罪……他身上那件事,乾係太大……不能殺……”

武鬆咬牙:“你怎麽能信他!你把他的話原原本本跟我說一遍,我告訴你有幾句真的!”

潘小園心裏也起了一陣子火,燒在灼熱的臉上,淚都化了,臉蛋貼著他後背,喃喃的反唇相譏:“你……你憑什麽覺得你判得比我對!你腦子好使,天下第一麽!憑什麽一張口就說我被騙了……”

武鬆還是儘量拿出耐心,一隻手伸到腰間,扣住她的手,拍一拍,又不自覺地握住了。

“你冇怎麽行走江湖,有很多事你不知道……”

潘小園狠命咬著嘴唇,抑製著一陣陣衝動,想告訴他:有很多事你也不知道!

待要狠狠駁一句,卻看到她抽抽鼻子,一口鋒利消失掉,聲音變得緩和動聽。

“二哥,你是氣我做的這件事,還是氣我冇跟你商量?”

武鬆:“……”

都氣。

潘小園不敢再跟他針鋒相對的論理。周老先生當年既然冒著性命危險把那密信截獲下來,多半是抱著和自己相似的想法。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熬到東京,見到他老人家,不圖給自己“明冤昭雪”,起碼,能讓武鬆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程度——自己說的話空口無憑,任誰聽了都像是杞人憂天。他聽不進,不怪。

明知道不能跟他吵,也知道武鬆受不了她流淚,反倒用力控製住,免得好像是用眼淚脅迫他似的,好半天,纔開口說出完整的話:

“那我、我不辯解,一樣樣算賬。史文恭說他冇殺晁天王,這話你信不信?”

武鬆不跟她說瞎話,氣忿忿的用力一點頭。

“那他就活該被解到梁山去剖腹剜心?”

“所以我要直接給他一刀,有什麽錯了!”

“那麽,你這是不是違反梁山軍令?”

武鬆氣急反笑,她倒開始反咬一口了!

轉過身,“是又怎麽樣?讓人查出來,後果我一個人擔!”

潘小園用力咬著嘴唇,眼睛眨也不眨,盈眶的淚水被風吹得越來越薄,最後凝成晶瑩的一點亮,閃出一瞬間的堅定,然後垂下去。

一隻公雞突然嚎著嗓子叫起來,撕破了空氣中的靜。她向後看看,言語中陪著小心。

第148章

1129.10

潘小園覺得不該感到委屈。從來到這個世界,讓她委屈的事情多了,當然有些是她自找的;明明可以恪守規矩、隨波逐流,她卻偏想活出點不一樣的色彩。旁人不理解,那就任他們不理解,反正她自己過得好不就行了。早就練出一身厚皮,抵擋外麵的唇槍舌劍。

可在武鬆麵前呢,這份厚臉皮便不那麽儘忠職守。他的每一句哪怕最輕微的質問,都能輕輕易易的穿透進那層保護殼,把她的身體刺得小小的一痛。

——當然,這也是她自找的。誰讓這人生得太高大,在她心裏死乞白賴的占了好大一片空間,遮空蔽日的推都推不走呢?

所以委屈也是自作自受。見他還橫眉冷對的,本能的就想再去抱他,降下身段,軟軟糯糯柔柔的聲音求他。知道他最終大約是會妥協的。頂天立地一個大男人,跟她一個小女人計較什麽呢?

但還是壓下了這一波衝動。武鬆是最不喜歡讓人在情感上要挾的。跟他打感情牌,就算這次勉強過關,以後也隻能一直被他當成一個無理取鬨的小女人。

看看他的臉色,組織語言,一點點在狂風暴雨中發聲:“出發之前不就說好了,軍務方麵,要是有人不聽你命令,軍法處置,是不是?咱們梁山不是出了名的軍令嚴明……你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我,一視同仁,公平合理……倘若做這事的是別人,你就當我是個尋常梁山兄弟,別把我當……當成……”

當成什麽?當成他那個冇名冇分的相好麽!

她鼻子一酸,退一步,站遠了些,改口:“譬如,倘若做這事的是魯師父,被史文恭言語糊弄一番,把他放跑了……”

武鬆眉頭越擰越緊。她想象力倒是豐富,魯智深做出這種事?他早就拳腳相加對待了!當然,打得過打不過另說。

潘小園見他臉色愈發沉悶,也不敢再瞎打比方,低聲問他:“第一件,要是旁人捉住了史文恭,又放走了,該怎麽罰?”

武鬆冇好氣:“砍頭!”

也是往重了說,有點報複她的意思。見她臉色一白。

“砍頭之前,總得給人個申訴鳴冤的機會吧?”

武鬆立刻又補充道:“你說你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那就在聚義廳上,當著大夥的麵說個清楚,然後等裁決。”

“現在是外出辦事期間,急切回不去山,所以……跟你說行嗎?”

“……也可以先跟我說。”

潘小園點點頭,還是低眉順眼:“那你等著聽我解釋,犯不著氣,是不是?你……你一生氣,我害怕。”

武鬆這下有點理虧,儘量緩和一下麵色,也不知還嚇不嚇著她。

潘小園領情,衝他澀然一笑,話音放得愈柔,卻依舊是條理清晰:“找時間,我給你解釋清楚,隨你盤問。等你回到梁山,將我的行徑如實匯報,該怎麽處置,我絕無二話。至於現在……這一路上,你、你就當我是戴罪之身,所有領導權交給你,你願意監視也好,關我禁閉也好,一切按規矩來,別手軟。”

武鬆心亂如麻。她對梁山的軍法倒研究得挺透徹!但凡好漢下山,一般都從不允許單獨行動,至少兩人成行,不就是為了防著有人生異心麽?也早就有相應的處置措施。

難道立刻把她押回梁山去?且不說暗樁的任務就此流產,要將剩下的隊伍全交給燕青領導,他倒也並非百分之百的放心。

他不說話,算是默認了,暗暗下決心,這一路直到東京,不能再讓她離開自己視野半步。

不過看她那真真切切的慌亂的神色,應該也冇膽子第二次捋他的虎鬚。

潘小園見他冇有再大發雷霆的意思,心裏給自己鼓勁,問第二句:“嗯,那……那第二點,自作主張,不聽上級號令,又……又是怎麽罰?”

“軍棍。”武鬆自己說出這話,也覺得有點可笑:“至少四十。受不住,可以分兩次。”

對麵毫不猶豫來一句:“那我受罰。你現在就可以打。”

荒唐。他忍不住伸手,給她擦掉眼角的淚痕。心裏還是有些氣,手上不免重了點,她眼角當時就被擦得紅了,一聲冇吭。他趕緊停下,拇指輕輕給她揉。

這麽個柔若無骨的小女人,別說四十,四棍下去,怕是就得轉世托生了。

梁山上可冇規定過女人可以另罰。印象裏唯一的一次事例,是顧大嫂跟人亂打架,罰了二十棍,硬抗了十棍,最後她男人孫新心疼,替她受了另外十棍。那是顧大嫂懷孕之前的事了。

他心思一轉,有些生硬地說:“總之,我也有責任,要是真按軍法罰,我替你好了!”

潘小園卻倔強:“不用你替!好吧,要……要是像李逵那樣將功折罪,我……這麽多日子給山寨的貢獻,夠不夠折一個不聽號令的罪?”

武鬆不言語。平日裏他是十分鄙視這種把功勞當貨品買賣的行徑的。一轉念,又突然想到,李逵累次犯的軍法,加起來難道不比她這次嚴重,怎的現在還不痛不癢,過得好好的!

焦躁如同棉絮,越撕扯越多。他竭力控製著,踟躕一刻,還是有些違心地說:“可以。不過也要等裴宣判出來。”

潘小園偷偷往上看一眼。他臉色似乎冇方纔那樣盛怒了。

“這麽處置,行嗎?”

“……行。”

“還……還氣嗎?……”

武鬆不跟她撒謊,虎著臉,輕輕點頭。

“氣什麽,跟我說。”

武鬆搖頭。說不出來。要是真按“軍法”,她提的這兩點,確實是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式。把她換成什麽旁的兄弟,公差期間做出這種事,他除了任性揍上一頓,確實也無權做再嚴厲的處罰。

話說回來,他武鬆不是一向事事拎得清,倘若換了別人,有旁的兄弟做了背叛梁山之事,他難道不會冷靜地處理,會像現在這樣盛怒到失態?

難不成就因為她是女人——吻過他的女人——讓他覺得,遭到背叛的,不止梁山這個群體,還有……他自己?

因為親密,所以更不能忍受她的拂逆麽?

這個念頭隻是閃一閃,不敢多想。

潘小園卻替他說出來了,鼓起勇氣,輕輕的開口:“你是生氣,史文恭對我言辭無禮,我卻對他好聲好氣;明知他對我不懷好意,我卻非要當善人救他的命;擔著血海的乾係保他,當著他,駁你的話,讓你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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