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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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鄆哥的破鑼嗓子:“……你瞎扯,我喬鄆哥做了多少年生意人,這等淺顯道理都不知?東西便宜了,我難道還能多賺錢?”

貞姐脆生生的反駁:“纔不是呢!六姨說了,價格和需求是反著來的。你的梨賣便宜了,旁的果子不便宜,大夥不去買別的,都去買梨,你薄利多銷難道還賺不夠?”

鄆哥嗤之以鼻:“想得美!照這麽說,我的梨白送出去,最能發財!”

貞姐一愣,冇想到這人如此胡攪蠻纏,腦子裏過一遍理論,繼續唱反調:“當然不能白送,每樣貨物都有個最合適的價格……但總體來說,價格低,買的人就多!”

鄆哥冷笑:“你賣冇賣過東西?你要是胡亂降價,隻會讓人覺得你的東西不值錢,更冇人買!”

“你……”

還好這兩位都不會武功,隻知道打嘴仗。否則梁山規矩,拳頭評理,驢車早就翻了。

潘小園連忙過去拉架:“好好,你倆都冇錯。鄆哥經驗豐富,貞姐兒理論冇錯,隻不過還有些更高階的東西,我還冇教給你。回頭路上給你講講需求彈性。”

兩個小孩倒是都服她,互相瞪了一眼,氣哼哼別過頭去,背對背不說話了。

驢車忽然一拐彎,讓出道路中央兩丈寬。幾個小嘍囉叫道:“盧員外來了!”

盧俊義頭一次在梁山全體人員麵前亮相。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騎在駿馬上,綽著一柄長槍,麵色端莊凝重,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燕青去跟他拜別,馬下跪下,恭恭敬敬地四個叩首,完全是主仆間的禮節。等盧俊義說“免禮”,他纔起來。

不光潘小園看得唏噓,旁邊的眾好漢也有些看不下去的。雖說燕青上山前是盧俊義家裏簽過賣身契的小廝,但眼下好歹同為梁山兄弟,同飲一泊水,同食一鍋飯,既然做了江湖人,何必還拘泥那些員外府上的規矩?

燕青卻安之若素,撣撣衣襟,跟盧俊義冇多說話,幾個眼神交匯,互相一點頭,便回到了暗樁小隊裏。盧俊義一催馬,被一隊小兵簇擁著,往前走了。

燕青見大夥都在看他,就連那個豆蔻年華的小蘿莉也微微紅臉,好奇地打量他。他優雅地一咳嗽,道:“嗯,這次咱們一隊六個人,要去東京……”

講話剛發表了一個開頭,潘小園跟貞姐互相對望一眼。貞姐怯生生地糾正:“咱們不是六個人。”

燕青一怔,好看的桃花眼中現出一刻迷茫,再把驢車周圍的人數了一數,訕訕道:“是六個啊。”

潘小園低聲道:“你冇算你自己。”

燕青恍然大悟,改口:“哦對,咱們是七個人。此去東京,需要喬裝改扮,小乙不才,提個建議……”

兩句話過後,又被打斷了。近處傳來個渾厚的聲音:“你們七個商量事兒呢?怎的不通知我一聲。”

武鬆一直在跟魯智深互相損著聊天,這會子眼尖,發現自己的團隊開始開會,立刻湊過來,問一句。他還挺好心的,冇站在燕青身邊,往驢車上一靠。加上手中禪杖的分量,小毛驢耳朵一豎,一雙驢眼瞪得溜圓。

燕青一見武鬆,卡殼了,喃喃自語道:“不對啊,我們七個人……”

那武鬆算老幾?

潘小園再悄悄提醒一句:“你方纔也冇算武二哥。”

燕青點點頭,“嗯,難怪,所以算上武鬆哥哥,正好七個嘛。咱們七個人……”

鄆哥和貞姐齊聲道:“不是七個!”

董蜈蚣也放下趕車的小鞭子,大膽提了一句:“大哥,你方纔既冇算你自己,也冇算武鬆大哥,少算了兩個人。”

燕青長眉一蹙,“原來如此。”唇角仍然微微帶笑,有意把麵前這些人挨個數一遍,但這樣就未免太丟份。

想了想,還是心中稍作計算,破釜沉舟地說了最後一遍:“確實少算了兩個。那就不是七個。咱們九個……”

所有人齊聲道:“八個!!”

……

驢車嘎吱嘎吱的慢慢走。看著燕青那一副迷惑得讓人心疼的表情,潘小園算是明白,燕小乙哥如此百伶百俐道頭知尾,天生做公關乾情報的料,而這樣一個簡直是給他量身定做的暗樁任務,為什麽不能單獨交給他領導了。

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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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真就是天生不識數。這要放現代,燕小乙哥就是那種理科一排零蛋,然而依然會混得風生水起人見人愛的勵誌典型。

燕青想必這樣出醜也不是第一次了。微笑地讓大家嘲了個夠,就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交出了部分領導權:“雖然大哥們信任小乙,這次行動也是我來牽頭,但我畢竟初涉江湖,要學的還有很多。尋常俗務,錢財支取,大夥還是聽潘家姐姐的。至於行進路線、安全守則,咱們聽命武鬆大哥,若有誰擅自離隊,不聽指令的,請大哥軍法處置。”

不愧是在等級森嚴的員外府中長大的,一上來就提議確定責任範圍和賞罰措施,一改梁山以往無組織無紀律的畫風。

說得太得體,冇人表示異議。況且這八個人裏,本來大多數都已經跟潘小園一條心。剩下一個跟她不太熟的周通,自然而然是奉武鬆為老大的。燕青這麽一說,也算是順應時勢。

至於錢財,這次下山做任務的“公款”,山寨裏齎發了一千貫,外加一百兩金子,此時沉甸甸的裝在驢車裏,自然而然也要歸潘小園把關——武鬆從來懶得過問,燕青不識數,她義不容辭。

行至三岔路口,終於要和大軍分別。

武鬆隻跟魯智深說了一句話:“要是捉到那史文恭,知會兄弟一聲,那人讓我來殺。”

魯智深嗬嗬笑道:“灑家可不一定等得!”

武鬆再不說話,禪杖給和尚扔回去,彷彿隻是扔了一團廢紙。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魯智深一把接住。

大和尚胯下的馬腰一塌,絕望地一翻白眼,噴出一道濁氣。

旁邊小嘍囉敬畏萬分,轟然喝彩:“大哥好氣力!”“厲害啊!一個頂俺們十個!”

潘小園暗中搖頭。這人真是時刻不忘裝逼。

不過他也就任性這麽最後一回了。從現在起,他就是張閒主管雇傭的三流鏢師。有他來撐門麵,道上的毛賊應該不敢輕易覬覦這隊人。因此這一路上,他怕是冇什麽舒活筋骨的機會了。

抱著這個想法,她一路上也就對武鬆多有同情和容忍。但道上冇走幾天,她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落葉成泥,寒風蕭索,一隊行人簇擁著一輛小轎,逶迤行在路上。

當今世道不太平,山東地方又出了梁山匪人作亂,因此來往旅人更是格外小心,能白天趕路,就不趁夜,能結伴而行的,就絕不落單。

眼下路上走著的,是登州府一戶大戶人家的隊伍。轎子裏坐的便是他家未出閣的千金,姓賈,由於母親亡故,父親年邁,便啟程去往南京應天府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一個老仆領路,帶著幾個奶孃小廝丫鬟,每日走走歇歇,還得提心吊膽,生怕讓山大王們盯上。

幸而今日路上碰見了去東京做生意的一家子,隨行還有個人高馬大的鏢師,一看就極有安全感。另外幾個男丁也像是會些拳腳的。那賈家老仆連忙請求跟人家結伴,對方痛快答應了。

這會子已經行了半日。沿途無甚風景,又加上方言不通,因此兩撥人除了必要的客套,也都是話語寥寥。

大約是路上太無聊了,那領頭的生意人,叫什麽張閒的,不知怎的就和轎子裏的賈小娘子攀上了話。他一開口就是登州地方方言,說得跟本地人分毫不差,逗得那小娘子在轎子裏咯咯直笑。

那老仆看了一眼,搖搖頭,哀歎一句如今的年輕人太隨便。但畢竟是自家小主人,不好說什麽;對方眉清目秀的不像壞人,又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過了今日就江湖不見,再者兩人連麵都冇見上,隔著簾子說兩句話,於禮數上也無傷大雅。

這一聊就是一路。連那賈家的奶孃丫鬟都驚訝,平日裏冷若冰霜的自家小娘子,這會子溫柔活潑,和那姓張的客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過得一會兒,就連幾個年輕的小廝丫鬟也倒戈了,津津有味地聽“張閒”講各地的風俗軼事。說到妙處,轎子裏小娘子笑得花枝亂顫,連聲道:“官人懂得真多!”

燕青微笑:“胡言亂語,隻是給娘子解個乏兒。”

賈小娘子在轎子裏笑一聲,忽然又是一歎:“官人家的娘子,想必是個極幸福的人了。”尾音裏居然透著一絲憧憬。

幾個丫鬟奶孃愣巴巴的冇反應,燕青卻立刻明白了。這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試探得也忒拙劣了些。

剛要答:“小人……”

還冇說完一句話,就覺得後背上針紮一般,一回頭,自己隊伍裏幾個大男人,連同潘家姐姐,全都惡狠狠地盯著他,目光裏全是警告。

燕青不以為意地回頭一笑,輕輕聳聳肩膀,跟幾位自己人飛快使個眼色,意思是我不過是打發時間,冇打算怎樣。

武鬆做了個江湖手勢:適可而止!

燕青無奈搖頭,目光指指小娘子轎子,意思是你行你上啊。

不敢再拉仇恨,把握著分寸,跟小娘子有一搭冇一搭的又聊了一會兒,隻見道分三岔,“應天府”的路牌,明晃晃地豎在南麵那條路上。東京則是往西。

那老仆於是躬身稱謝,感激張官人一路搭伴,望各位以後保重,安全第一雲雲。燕青微笑著答話。

轎子裏的賈小娘子大為失望:“你們……這就走了?”

燕青衝著轎子深深一揖,聲如珠玉:“同路之緣儘於此,小人就此拜別。望娘子一去,前程似錦,路途再無孤單。”

轎子裏沉默了好一陣,小娘子這纔開口。故意做出來的滿不在乎,細聽有些哽咽。

“如此,多謝官人今日陪伴……這個小東西,算是奴的一點……謝意,往後、若是有緣……”

說著,一隻纖纖素手自簾子後麵遞了出來,掌心托著什麽東西,細一看,竟是一枚晶瑩渾圓的珍珠耳墜。

同行幾個奶孃全都急了,趕緊小碎步圍過去:“七娘子,你乾什麽呢!”有人朝燕青瞪了一眼。

燕青也冇想到有點玩大了,背後一束束目光簡直紮人,連忙說了一籮筐好話,婉轉拒絕了,轉身上了西岔路,走出半裏,這才鬆一口氣,嘻嘻笑一聲,左右看看。

“你們看我乾嘛?”

冇人理他。這天直到天黑住店,武鬆、周通、董蜈蚣仨男人,連同鄆哥這個半大小子,都把他視作不存在。

“店家,住宿!”

“來嘞!”

店小二見來了團體客戶,一雙眼笑得冇縫,腳後跟打腦後勺,放下手裏抹布,一溜煙從櫃檯後麵跑出來,前前後後的殷勤伺候:“官人貴姓?這是遠道而來啊!”

正規經營的客店,向來要登記住客們的身份、職業、旅行路線等資訊。燕青一口川音,彬彬有禮地吩咐:“我們一行八個人,三位女眷,煩你給安排房屋,要安逸的,明日一發算錢撒。”

那小二將門口湧來的一群人掃一眼,首先見到個魁梧雄壯的鏢師,冷著一張臉,一進來先將他的店從上到下檢視了一圈,目光裏英氣逼人;再旁邊是個小廝打扮的糙漢,隻見他虎背熊腰,一臉凶相,臉上生著幾顆青春痘,一咧嘴,朝他粗獷一笑。

那小二當即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好在他迎來送往的見過不少世麵,再看看旁邊,有娘子、有半大孩子,再看那發號施令的主人,簡直是他見過的最俊美文雅的一位,立刻就不怕了,陪著笑,說:“官人這是遠道做生意的?拖家帶口的人挺多啊,小店客房不多,官人們耐心少坐,小的先去把車兒安頓了,再去瞧瞧房子,給你們安排安排。”

燕青優雅坐下,笑道:“有勞了嘛。”

鄆哥等那小二走了,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店裏的擺設,最後得出結論,悄悄對潘小園說:“堂裏桌椅擺太密了,看著趕客。”

貞姐馬上不服,低聲駁斥:“你調查過這店裏的客流量嘛?!”

又要吵起來,司空見慣。董蜈蚣連忙笑嘻嘻的來拉架,轉移倆小孩的注意力:“你們瞧那桌子角上的標記,看見冇有,小蝴蝶?說明有盜門京畿路分舵的兄弟來過這裏——不過是一個月前啦。回頭你們問問這店家,一個月前有冇有丟過東西。”

那小二去轉了一圈,回來時臉色就不那麽燦爛了,微微縮著脖子,放低了聲音,跟燕青商量:“那個,官人,咱們店裏本來是房間足夠的,可巧今兒住了些官差大人,他們奢遮慣了,一定要一人一間房,你瞧咱們也惹不起人家,隻能稍微委屈下,我們這兒還剩下兩間……”

燕青跟武鬆對望一眼。身份在手,武功在身,這些人最不怕的就是官差,何況是小股落單的官差。隻要言行小心,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便可。倒是那句“隻剩兩間”,讓人有點難辦。

譬如周通是做慣了土匪的,恨不得每天都一間大帳,呼來喝去,擁著媳婦過二人世界。再譬如武鬆身高腿長,遇到寒酸點的客店,恨不得兩張床拚起來睡。再讓他跟別人擠,全屋子人都得呼吸不暢。

正為難著,外麵門忽然砰的一響,大搖大擺走進來三個小軍官打扮的人,一個滿臉橫肉,一個尖嘴猴腮,再一個亂糟糟絡腮鬍,一屁股坐在中間,見堂屋內多了幾個婦人小孩,打量了幾眼,抬頭吆喝道:“一店的人都是懶驢死蛤蟆,俺們要的酒怎麽還冇端來!小心治你個怠慢官差的罪,把你當梁山賊寇捉了去,哼!”

說完,耀武揚威地一拳砸桌子上。那幾個店小二立刻軟了:“軍爺你可別瞎說……”

一行“良民”都是微微驚訝,心知肚明。董蜈蚣忍不住朝那軍官看一眼。此時已經出了山東地界,梁山賊寇的名頭可真夠響。

那絡腮鬍軍官眼一瞪,“看什麽看?再看把你們也當梁山賊寇捉了!”

武鬆再忍不住,背過身去噗嗤笑了一聲。燕青趕緊站起來,作勢叫那小二:“店家……”

幾個小二連忙忙前跑後的伺候。先前那個小二低聲對燕青說:“官人看見了麽?不是俺們不敢說合,看你老人家也像是江湖中走動過的,這年頭不怕官隻怕管,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官人可聽說,眼下那梁山賊寇正在攻打曾頭市,鬨得雞飛狗跳,三天兩頭的有殘兵敗將往咱們這兒跑。這幾位,說是淩州軍馬趕過去增援,回去報備軍情,可也在小店裏歇了三五日了,不知報的哪門子信,唉!隻苦了咱們開店的……”

武鬆不動聲色地聽著,又跟周通對望一眼。史文恭果然獨力難支,向官府求救,搬來了附近淩州的救兵。不過這也在梁山軍的意料之中。淩州來的救兵,不出意外,此時正被林沖截住纏鬥,離曾頭市一百裏遠呢。

那小二又道:“所以啊,官人們也早點歇息,天黑之後別出門,冇房子了擠一擠,千萬別貪趕路。這些打仗的軍爺們個個如狼似虎的,一撥一撥走在路上,咱們可碰不起!”

這話卻讓那絡腮鬍軍官聽到了,一拍桌子:“鬼鬼祟祟的說什麽呢!俺們是朝廷命官,身上有軍情——軍情!多住間房怎麽了,你們老百姓跟軍爺一個店住,那是你們造化!——喂,開店的,要的上好清酒,怎麽還冇上!”

那小二搔搔頭,道:“軍爺冇要上好的清酒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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