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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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但他若活蹦亂跳,自己被他抓了這麽個現行,早晚難逃一死。

武鬆還不太明白,見她一打哆嗦,問:“怎麽了?”

旁邊的小嘍囉比潘小園更慌張,見石秀情況不太好,趕緊指揮著擔架繞出泥濘的路,又有幾個人給他拉了拉被單。

車子剛要再推動,突然有人來報:“西麵山路讓雨沖垮啦!過不去!”

武鬆微一皺眉。左右看看,便想讓人抬起擔架步行,又覺得以石秀的傷勢,不一定撐得住顛簸。

正想著要不要繞路,突然聽到旁邊一聲清脆的聲音:“先送到奴家這裏,我的院子離得最近,家裏還存著些上好的傷藥,能搶一刻是一刻!”

潘小園說出這話,自己都有點不太相信,每一個字的尾音都是顫的。

電光火石一瞬間,她已經做出了決定。若是石秀就此傷重而死,自己固然再冇有死亡威脅,但是,似乎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這簡直是上天給她的最好的機會。

武鬆不知道她跟石秀的過節,但從以往的經驗來看,也知道石秀向來不太給女人好臉色。她這是自己找不自在。

微微驚訝的目光,帶著些讚賞,朝她看過去。她已經將傘罩在重傷的石秀的頭頂。劈裏啪啦的雨點子毫不留情地砸在她雙肩,打濕了她的頭髮。婀娜的身姿,雨中顯得格外柔弱。

她挽起濕透的袖口,幾乎是豪邁的衝後麵一指:“就往那兒走!”

小嘍囉聽她這麽一說,還有些不太相信。“家屬區”的院子,能隨便讓陌生男人進?這弄得滿屋子血,小娘子不介意?

但事不宜遲,石秀的傷勢一刻都不能拖。再一看武鬆已經首肯,馬上幾聲七嘴八舌的“謝謝娘子!”那車子立刻掉頭轉向,穩穩噹噹地朝潘小園的院子裏行去了。

潘小園見武鬆還有些不放心的樣子,朝他堅定一點頭,“你去管別的,不用擔心我。”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那裏已經被改成了一個臨時病房,外間鋪了個香香軟軟的鋪子,用了她兩床的冬被。石秀手下的幾個心腹小弟圍著團團轉,一個個如同熱鍋上螞蟻。另外還有兩個武鬆派去看覷的小頭目,整個院子裏圍得滿滿噹噹。

什麽樣的大哥帶出什麽樣的小弟。貞姐被他們毫不客氣地使喚得團團轉。

“小丫頭,去燒點熱水!你家娘子不是說有藥,放在何處?”

潘小園急匆匆趕過去,珍藏著的東京趙太丞家頂級傷藥找出來,交給隨侍的小軍醫。

不得不說,她這個小港灣,條件比寨子裏的集體病房要好太多。梁山上的大部分軍醫,連同神醫安道全,都還在外麵冇回來;盧俊義也同時被從牢裏救出來,傷得比石秀還重,據說意識都模糊了,隻剩下一口氣,眼下山寨裏的醫療資源全都在朝他那邊傾斜。雖說石秀鐵打的身子骨,未必就此便死了,但有這麽一個特護病房,照料起來方便很多。

幾個糙漢接過煮在熱水裏的手巾,毛手毛腳的就要給石秀清理傷口。潘小園一咬牙,“放著我來。”

石秀的幾個小弟有點猶豫:“娘子你……”

潘小園知道他們的尿性,微微一笑:“還不相信奴家嗎?石秀大哥義氣深重,單槍匹馬劫法場,事跡都傳遍梁山了,我雖是婦道人家,可也欽佩得緊。這麽多人瞧著,難道還會害他不成?”

這話裏帶著五六分的真心實意。拋卻他對女人的奇怪偏見,石秀對兄弟真是冇的說。孤身一人,明知不敵,也要奮不顧身。這份豪壯激越,十個男人裏,九個做不到。

幾個小弟聽了這話,互相看一眼。在他們心目裏,婦道人家天生柔順耐心,確實更適合做這種伺候人的活兒。

潘小園努力忽視那張就連昏迷時也不太高興的麵孔,把自己想象成聖潔的白衣天使,任勞任怨地接受軍醫的一切使喚。

儘管身手有點不聽使喚。隨意擺弄這位昏迷的壯漢,並冇有帶給她什麽“痛打落水狗”的快感,反而像是漫步在即將噴發的火山邊緣。石秀也許是痛了,微微的一哆嗦。潘小園立刻一個冷戰,心裏砰砰直跳,好像比他還疼。

今日這個決定,也算是小小的一賭。賭石秀心裏麵的江湖義氣。

她深吸口氣,還不忘輕聲提醒:“石秀大哥在山上還有哪些交好的兄弟?還要煩請各位通報一下,要看視他時,到奴家這裏來,免得找個空。”

女人家就是細心。兩個小弟恍然大悟,一前一後的跑出去通知了。

剩下的幾個,也終於相信了潘小園全然出自好意,乾巴巴地謝了一句:“想不到娘子也是深明大義的人。”

簡直頗有他家大哥的風範。

潘小園笑笑。不一刻,外麵風風火火一陣腳步聲,一條大漢闖進來,上來就朗聲叫道:“你們把我石秀兄弟怎麽樣了!”

石秀的結義兄長楊雄,當年手刃了潘巧雲的那位,此時儀態儘失,像一頭眼紅的豹子。

一麵說,一麵大踏步,興師問罪地朝潘小園走過來。旁邊幾個小弟連忙攔住:“大哥等一下,石大哥正吃藥呢。”

楊雄一愣,定睛一看,果然見那姓潘的小娘子,正一勺一勺的服侍他兄弟吃藥。旁邊的小弟趕緊又解釋:“這位潘娘子敬佩石秀大哥的義氣,自願讓出自己的院子,服侍他養傷呢。”

楊雄的第一反應是她不懷好意。但見她正任勞任怨的伺候人,旁邊忙碌的眾人也對她讚賞有加,說什麽她深明大義,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麽不對。

反正石秀讓這女人照顧一陣子,他左右不吃虧。

楊雄本來有些人雲亦雲的從眾性格,於是看望了一陣,見石秀命大約是保住了,就趕緊回到崗位,繼續守他的寨子了。

隨後又陸續來了幾個人。訊息傳開,大夥漸漸都知道,管錢糧的潘六娘子急人所難,自掏腰包,騰出好地方,救助石秀兄弟呢。

都知道石秀的脾性,冇人往八卦的方麵想。反倒是有些人為潘六娘子捏把汗。她這不是費力不討好麽?

等到一個下午過去,石秀終於微微醒轉。腦海中那忽強忽弱的廝殺聲終於消失了。依稀記得外麵喊殺聲震天,一群人打破牢房,砍翻牢子,七手八腳地把他拖出去。開始以為他死了,因此隻是哀悼了幾聲,給他頭朝下放在一張板車上,還嚴嚴實實地蓋了好幾層衣服。過了不知多久,纔有人發現他居然在動,在說話,罵的是一句:“直娘賊死鳥,快給老子一口水!”……

再醒來的時候,周圍不再是陰暗腐臭的牢房,也不是顛簸跋涉的道路,而是窗明幾淨的小屋,瀰漫著藥香和淡淡的脂粉香。身上幾處刑傷,火辣辣痛得清晰,那是藥物作用的感覺。手臂上,有什麽人正輕緩地給他纏繃帶。

他一睜眼,見的就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狐狸精麵孔,十指尖尖,認認真真地往繃帶上撒藥粉呢。

他嚇一大跳,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在繃帶底下發出來,眼睛驟然睜大,用力一掙,艱難地開口:“你……放開我……”

說的話含混不清。還冇等“狐狸精”反應過來,旁邊的軍醫和小弟已經七手八腳地輕輕按住他,你一言我一語。

“大哥醒了!”

“大哥別亂動,給你上藥呢,忍著點兒!”

“先別多說話……”

潘小園不動聲色地看他一眼。石秀的整條胳膊都起了雞皮疙瘩,手指頭微微屈伸著,大約在想象中已經捏斷她脖子了。

然而在現實中,他卻是毫無還手之力,眼睜睜看她纖手微動,將那繃帶優雅地打了個結,避開讓他疼痛的地方。

第二次嚐試:“你……不要你來……”

嘶嘶的喉音,暗啞難辨。

小弟們趕緊又勸:“大哥別激動,這位娘子你或許不識得,但她是一片好意,要不是她,你……你還不知怎麽樣呢!她這裏的藥也是一流的,回頭咱們討些回去備著……”

潘小園幾個時辰的不辭辛苦,已經獲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石秀徹底變成孤家寡人,氣得眼睛一白,又昏睡過去。

昏過去一刹那,聽得耳邊一聲脆生生的低語:“大哥稍安勿躁,想要取奴家命,也得等傷好了再說。”

石秀在潘小園的小院子裏度過了生死攸關的三天,眼見精神好轉。此時西南山道被沖垮的道路終於恢複通行,石秀也總算讓人接回了自己的宿舍,靜養去了。

被抬走的時候,他不太高興,全身縱橫裹滿藥膏和繃帶,垂著眼簾,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態。

潘小園拉了貞姐的手,客客氣氣地送他和他的小弟們出門。回去以後,任勞任怨地打掃屋子裏的一片狼藉。

這麽一來,石秀算是欠她半條命。有這麽多目擊證人,這事隻會在山寨裏越傳越廣。以拚命三郎對義氣的重視程度,要是再敢無故傷她殺她,無異於推翻他此前一切的做人準則。

當然,也不排除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石秀終於跌破了他那義氣的底線,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將她悄無聲息地殺在後山樹林,隻為出那口被“狐狸精”碰過的惡氣。

傷筋動骨一百天,就算此事真的發生,潘小園也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應對。

但不管怎樣,那把隨時懸在頭上的刀刃,已經被她以毒攻毒,暫時卸了下來,裝進了一部不太結實的鞘。

梁山重新熱鬨起來。大家陸陸續續的凱旋而歸。金沙灘上每日敲鑼打鼓,那噪音震得魚兒都不往岸邊遊了。

梁山的經濟重新恢複正軌。山上除了柴大官人、李大官人,眼下又多了個盧大官人。他也被從鬼門關裏搶救過來。四十二三歲年紀,頭髮倒有一半是白的,可見上山之前,受到過什麽樣的折磨。

但冇過一個月,這人就以驚人的速度恢複了健康。漸漸的,能看到他扶著小嘍囉出門散步。雖然精神依舊萎靡,但他相貌非凡,舉手投足間,一派內家高手的風範。

大夥都對他敬畏有加。據說宋江還張羅著把寨主的位子讓給他。是個人都知道這是作秀。宋大哥眼下也還是代理寨主,再說,史文恭還冇半個影兒呢。

盧俊義也很認命。在白道已經混不下去了,梁山全體都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情此勢,不容他再與世無爭。又聽說了史文恭的事,終於下定決心,喝下了梁山的結義酒,從此與眾好漢生死與共。

隨著盧俊義上山的,還有無數從大名府官庫裏搜刮來的錢糧,一車一車的運上梁山,那車隊一眼看不到頭,每輛車都堆得像小山,任憑誰見了,都得樂出聲來:有的金光燦燦,有的銀光閃閃,有的五彩繽紛,就連那黑不溜秋的,都讓人覺得裏麵別有洞天。

潘小園帶著貞姐,領著一乾管事的小嘍囉小頭目,忙得腳不點地,每天都在大開眼界。

清點這些戰利品就花了十來天工夫。大部分錢財直接搬進梁山上的公庫,論功行賞的發放;小部分奉宋江之命,“補貼”給梁山腳下保護區裏的各家各戶,算是酬謝大夥長久以來的支援。每家每戶都多少分到了三五貫,因此歡聲一片,梁山泊的大王們變得前所未有的英明。“忠義堂”裏,理所當然的又多了幾副金光燦燦的牌匾。

還有少數稀奇罕見的寶貝,便格外關照著,放進了特殊戰利品的展示廳,時刻向大夥宣傳,這些敲骨吸髓的貪官狗官,攫取了多少民脂民膏。

不用記賬也知道,這次發行的“梁山債券”,一定能夠到期全額兌現。梁山算是賭贏了。

忙完這一波,潘小園這纔打起精神,去找武鬆。

這幾日他忙著各種善後工作,也少有閒暇時間。這一日,山上開了慶功宴,大小頭領歡聚忠義堂。潘小園估摸著武鬆多半堅持不了整場,因此算著酒過三巡,信步閒逛,到他宿舍門口守株待兔。

等冇多久,就看到小路上,武鬆溜溜達達的回來了,一邊走,一邊有些心虛地往後看,不知是用什麽藉口躲的酒。

一轉頭,眼一花,門口有人。

他戒備了那麽一刹那,便看清楚門口倚著的那個小小人影,百無聊賴地踩自己的影子玩兒。裙子下麵,一雙他冇見過的淡青色新繡花鞋,鞋尖小蝴蝶飛來飛去。

放鬆下來,不自覺笑一笑,道:“你怎麽來了。”

一麵說,一麵開門,讓她進去。

“跟你說點事。”潘小園也不跟他客氣,好久冇光顧自己的這套“故居”,輕車熟路地進去,看到院子裏多了個練武用的木樁子,一圈圈纏著麻繩,被蹂躪得有點發黑。

旁邊地上卻放了幾個小蒲團、兩罈子酒、一疊破碗。不難想象,這人練功夫時,是何等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她乾脆倚著那木樁子,蒲團上盤腿一坐,問他:“是不是開始準備攻打曾頭市了?”

武鬆“嗯”一聲,不自覺又瞥了眼她腳麵上那雙蝴蝶,倒是繡得栩栩如生,不知是誰的手筆,多半不會是她自己的勞動成果——女人家花樣真多,以前怎的從冇注意過。

過一刻,纔想起來多解釋幾個字:“急切間不會出兵,還在造攻城的車子。”

大名府戰役剛剛結束,休整了幾日,梁山已經重新緊鑼密鼓地開始練兵。風向很明顯。史文恭胸中有丘壑,曾頭市的嚴密城防,上次讓晁蓋的軍隊吃了大虧。而有了“同門師兄”盧俊義,對史文恭的所學所練都清清楚楚,再對付他時,便多了八分的把握。

武鬆也坐下。手邊就有碗,給她斟一碗酒,自己斟一碗。方纔在酒宴上跟人互相敬來敬去,對他來說那是泥牛入海,頗不過癮。

剛遞過去,見她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明白了,她是嫌多。還得起來,屋子裏找出個小盞子,抹乾淨了,複斟一盞,八分滿。

她這才笑嘻嘻接了,抿一口,笑道:“大名府裏的官釀酒,這麽快就分到你手裏啦。有人巴結你不是?”

黃昏將至,日頭掛在牆邊,斜斜的映出兩個長長的影子。

武鬆也笑:“冇多要,就這一點。”

“聽說是你帶人把那梁中書從府裏攆出去的,跟我說說?”

“……”

武鬆一時間竟不知怎麽開頭。看著對麵那雙睜得大大的杏眼兒,眼裏麵五分好奇,四分打趣,還有一分,似乎是一點模糊的崇拜之意,忽然灌注進他心裏,引發一圈圈漣漪。

他武鬆平日不是最會說大話,謙虛兩個字從來冇寫對過,跟其他兄弟講述自己“戰功”的時候,從來都是如實描述,基本上都會收穫一個真心實意的大寫的服氣。

現在呢,他倒是想舌燦蓮花,把他自己如何勇猛、如何機智,從頭到尾敘述得精彩絕倫,讓她也見識見識他在戰鬥中的手段。可是怎麽卻說不出口了,恨不得旁邊出現個不要臉的董蜈蚣,替他繪聲繪色的講一遍纔好。

措辭半天,才低聲笑了笑,簡略地說:“不過就是破了城門,打跑了幾隊親衛,帶人闖進去,那老頭就逃了,我冇讓人去追,讓他們先去封公庫、劫牢房。”

潘小園歪著頭,手托著腮,努力把這幾句話腦補成動人心魄的戰爭大片。

嘻嘻一笑,不再強求他講故事,總結道:“那麽你功勞大大的,怎的,那些分賞都讓你吃了,連衣裳也冇換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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