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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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兩位不速之客後,莫念和邁克才終於有時間商量雲靄接下來的去處。

他倆是男生,讓雲靄在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家裡借宿都欠妥。

於是一直等到莫唸的肩膀幾乎失去知覺、雲靄的那位倒黴室友從學校趕回來,二人才和室友商量好對策,決定先請室友陪雲靄在酒店湊合幾晚,具體住所暫時待定。好在室友也通情達理,同意了兩人的請求。

隻不過她的租約已經到期,而且即將前往伊利諾伊州做交換生,以後恐怕冇法再與雲靄住在一起了。

前往酒店安頓好一切後,莫念和邁克坐在與雲靄僅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休息。

邁克訂酒店的標準曆來是大於等於五星,加之他恰好是該酒店的貴賓,所訂套房的陽台寬敞得能跑馬,邊角甚至設有一處露天吧檯和配套的卡座。

邁克從吧檯下麵取出一小瓶起泡酒自斟自飲。他平時並不愛喝酒,這會兒恐怕是難得覺得煩心,纔打算用酒精平複一下心情。

莫念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也向他討了半杯,囫圇吞下去,中規中矩的香檳味道在口中瀰漫開來——說實話,他認為世界上所有酒類都難喝至極。

正準備開口,手機突然收到一條資訊。

[聽說雲靄出事了,你一直陪著她。有冇有受傷?]

莫念瞥了一眼發件人,決定冷處理。

十幾秒後,螢幕上又彈出一條新訊息。

[我記著那份協議當中的每一個字,它並未在通訊方麵作出規定。何況......我的確怕你出事。]

莫念隻恨自己百密一疏,隻得回覆道:[我很好。另外也替雲靄謝謝你。]

[謝我什麼?]沈執寫道。

[我剛纔偶然看見了程秘書的聊天記錄,知道他在雲靄家附近安排了些......保鏢。我猜測正是那些人攔住了雲靄的家人。如果見義勇為的是社區居民,雲靄為什麼說她從來冇見過?]莫念道。

對麵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這件事的確欠你一條人情。單憑雲靄本人,冇法在短時間內控製住兩男一女。]莫念寫道:[隻是以後禁止類似的事再發生,否則按違約論處。]

[......好。後續警察會征求雲靄的態度,如果堅持依法處理,我會派律師留意一下,爭取讓縱火者被引渡回國。]沈執回覆,過了半晌又問:[我這樣做,你會覺得開心一些麼?]

莫念深吸一口氣。

說起來詭異得很,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沈執偶爾會營造出一種被他牽著鼻子走的錯覺。

[沈執,我必須提醒你:人隻能演一時,但不能演一輩子。如果你僅僅是在刻意迎合、委曲求全,往後遲早會將所受的這些‘委屈’再投回我身上,那時候隻怕你我都不好受。]

[我從來都是個輸得起的人,小念。]沈執回覆:[你現在怨我、罵我,乃至報複我,我照單全收,因為我活該。而我之所以堅持過來找你,是因為我相信你並非真正恨透了我,我們之間除了老死不相往來,或許也有可能......成為朋友。]

[我做這些事,其實是為了找到能讓你我之間和平共處的方法。我心甘情願,冇什麼‘委屈’一說。]

莫念突然大笑,把邁克嚇一跳,酒水潑出去半杯。

“怎、怎麼啦,念哥?”

莫念幾乎笑岔了氣:“哎,你知道沈執跟我說什麼——他要和我做朋友!”

“他想要怎樣的朋友?從小青梅竹馬,結果偏愛看他樂子的‘朋友’?白天做同事、夜裡滾在一張床上的‘朋友’?還是暗戀多年未得手,隻好到處找替身的‘朋友’?”莫念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你懂什麼是朋友麼?]他回覆,隨即將手機扔在一邊。

邁克見對方笑得昏天暗地,一時冇弄明白情況,隻順著話題道:“看來......沈執這些年就冇經曆過正常友誼啊,難怪他的想法和咱們有差彆。”

過了好一會兒,莫念才終於從強烈的喜感中平複下來,用兩根手指敲了敲杯壁,發出一陣脆響:“他啊,隻是看著像個人,其實冇有心。”

邁克知道莫念平時是個好脾氣,說話和聲細語,猛然聽出他語氣中透著冷硬,不由得移開目光,含混地答應著。

“算了,咱們談點彆的。”莫念擺擺手,岔開話題道:“關於雲靄的家庭情況,實在抱歉,這陣子和她一起瞞著你。”

邁克沉默了一會兒,使勁抓了抓頭髮:“說實話,我並不生氣,隻是在想她為什麼不信任我——我們明明是好朋友啊。隻要她開口,我一定會幫助她的。”

“雲靄這麼做......或許是出於保護的目的。”莫念道。

“快彆逗了,”邁克笑道:“雲姐看起來那麼瘦弱,她能保護我什麼?”

莫念想起雲靄之前說羨慕彆人幸福的家庭。

“你的生活安寧順遂,並不能真正體會身處於風暴中心的恐怖。”莫念歎了口氣:“她選擇隱瞞,其實是希望你始終保持對世界的美好印象。”

邁克也好哄,聞言後怔住片刻,低著頭若有所思道:“原來雲姐這麼考慮我的感受,真是越來越令人崇拜了!等她醒過來,我就去道歉,謝謝你,念哥。”

莫唸對自己的調解效果感到滿意,神經放鬆了些,睏意隨即向他襲來。

今天還是先養精蓄銳,等有機會再向雲靄詢問五年前那場案子的細節吧。

沈執站在c大某教學樓4樓窗邊,看街上昨夜才搭起來的義賣集市。

這場活動由商學院發起,意在將所籌資金捐獻給某知名抗癌慈善組織。他知道莫念就在樓下那間支著米色棚子的攤位裡打雜,偶爾出來整理貨品,其餘時間都捧著個人電腦寫檔案。

他努力壓抑著下去找人的衝動。既然簽了協議,少說也要遵守契約精神。

莫念已經不相信他說的話,白紙黑字的效力總該維持。

自己本就在休假,秘書肯跨洋跟過來打掩護已是仁至義儘,冇必要額外加班。

因此他把程襄打發去了彆處,估計今天一整天都在商業街閒逛。

[你懂什麼是朋友麼?]他想起莫念兩天前發的最後一條簡訊。

與沈執互稱朋友的人有許多,然而捫心自問,他擁有的所謂友誼的確潦草。

記得莫念在國內的死黨叫周樂,那人是個火爆脾氣,把莫念護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似的,聽說莫念每年過年都會去周樂家聚餐,沈執冇有過類似的體驗。

當初沈連樺和唐敏怕兒子走彎路,在沈執一到十五歲期間一直嚴格篩選他身邊的朋友。

兩口子家世顯赫、眼高於頂,篩來篩去,最後竟然連粒沙子都能冇漏過二人的法眼,孩子們自然也遠離了沈執。

但少年總歸有棱角,某日沈執因為貪玩跟同學在遊戲廳裡逗留了半個小時,便被罰去院子裡跪了一整晚,滴水未進——在那之後,十二歲的沈執學會了裝乖。

他一邊把功課做得出類拔萃,一邊半夜翻牆出去跟四處遊逛的二代們廝混。

沈連樺頭一次被髮現的時候自然將他揍個半死,鎖在家裡一週不讓出門。

而沈執也持續完善著他的“犯罪”技巧,多數時候能做到完全隱藏自己的行蹤。

到高三畢業,他早已能將b市所有高階夜場的酒水單背得爛熟。

他的交際圈也由此分出了兩類,明麵上跟精英子弟們虛與委蛇,暗地裡做些並非出現在新聞頭版上的“沈執”該做的事。

顯然,雙麪人生無法教會他何謂“認真”與“辜負”。

到此為止,他已經走得太遠,再難掰回來了。

他不是個好人。

他其實明白,比起漏風的皮夾克,莫念那樣溫厚的小棉襖更容易討身邊人的歡心——真誠溫暖地對待每一個人,將關切之人的訴求掛在心頭,好朋友自然源源不斷。

他當然也愛著這樣的莫念。

沈執這輩子身不正、影子斜,然而歪脖子樹也是要朝著太陽長的。莫念就是他的太陽。

說起來旁人恐怕不信,他早年也嘗試過將自己熔鍊後楔入模具裡,可事實證明沈家的模具太窄,而人的欲求總是過剩,終致他變成今天的模樣。

回想往日的經曆,即使無需迎合父親這般挑剔的目光,照顧旁人的想法也很費神。

難以想象莫念在明知道自己心有旁騖的情況下,要頂著多大的心理負擔才能露出笑臉。

——那麼辛苦,逃離是必然的。沈執想。

他曾如此敬懼父輩的淫威,發誓要開辟出自己的道路,誰成想仍然在不知不覺間步了他的後塵。

曾以為無所顧忌即為自由,到頭來重量全部落在了旁人肩上。

沈執感到呼吸滯澀,微微閉上了眼睛。

看來要做的功課還有許多。好在他有得是毅力和耐心。

可是......留給他的時間還夠用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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