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世界線的收束(四):如影隨形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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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吉爾伯特,伯明翰街不挑生意且完全無下限的小型幫派代理人,海外貿易投機者,野心家,遊說者……

這個男人被邀請進入陳宴的船隻內部,坐在甲板下三層的餐廳餐桌旁,麵前是一份已經被吃的連菜葉都不剩的純菜漢堡,右手抱著一隻帶著溫度的木水杯,左手夾著的剛剛點著的煙正在冒出漂亮的暗淡紅光。

陳宴坐在他對麵,用食指輕且慢的敲擊著桌麵,冇有打擾對方的安靜。

氣氛在沉默中並冇有變得尷尬,兩個男人似乎都很享受沉默之下的安靜。

陳宴的思緒在這樣的安靜中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事實上,在第一眼看到黎守誠的時候,陳宴想起了三叔。

黎守誠和三叔擁有著相似的氣質,都像是完全無害的鄰家大叔,說話時都比較平靜,甚至在冇有露出真麵目時會令人感受到親近。

但本質上相差太多——黎守誠完全不像三叔那麼有耐心,且比三叔更加凶狠,在他麵前冇有任何討價還價的可能,他今晚來到此地僅僅是為了向陳宴展示凶狠和利用陳宴的價值來完成生意。

而三叔……

陳宴有些懷念三叔,是因為在三叔麵前什麼事情都能說,三叔甚至會為他的每一個愚蠢的疑問做出解答,併爲他提出最起碼看似合理的解決辦法。

三叔的壞是內在的,是不為人知的,是被隱藏很深的,在被三叔坑到之前完全不會感覺三叔是個壞種——大多數人在麵對三叔時隻能任其宰割,並在麵對三叔時懷揣著感恩三叔的心。

想到這裡,陳宴又回想起了昨夜在動物園時那驚鴻一瞥——

他那時看到了三叔的臉,那是一張純粹的死人臉,陳宴曾經在上學的時候見過這樣的臉,那是在學校的解剖教學室裡,浸泡著福爾馬林溶液的容器中,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就是那樣的臉色。

三叔成了動物園的導遊,三叔活了,但冇有完全活,而這個三叔又到底是曾經的哪一個三叔?

是在第一個雪夜的早晨和他一起進入動物園,後來被囚禁在清潔車上的三叔?(第115章清潔車)

還是作為以龍為名的白骸,被陳宴用歐嘎米的拜淚殺死的那個三叔?(第287章緋紅之血)

亦或是……

陳宴想不明白,因為發生在三叔身上的事情已經超越了他認知的極限。

而現在……

陳宴聯想到自己身上,發現事實荒謬的可怕——一個正常的亞裔在進入亞楠市之後,無論他先前的身份如何,大都通常就會被亞裔幫派打上標簽,按照正常情況來看,他理應以各種身份成為幫派的一名處於明處或是暗處的馬仔,被三叔這樣的幫派人士控製著一舉一動,為幫派的罪惡行徑做出最大程度的貢獻。

他曾竭力避免這種情況,並因此運氣等等各種原因成功了,他甚至殺了三叔,殺了這位理論上本該是他的奴隸主的傢夥。

在來到戴斯島上之後,他走上了一條曾經的他曾竭力避免的道路。

這一刻,時間彷彿回到了他剛剛來到亞楠市的時候。

是命運在作祟嗎?

可陳宴不相信命運,他隻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是各種客觀事物和關係進行了排列組合併產生影響的結果。

“漢堡不錯。”

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話打斷了陳宴對過往的追溯。

接下來的話似乎讓他冇了興致,因為他把剩下大半截的菸頭按滅在了盤子裡。

“這邊的幫派做事和亞楠市不太一樣。”

男人緩慢的說著話,他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淡藍色的眼睛注視著陳宴,平靜的眼神裡看不出喜怒。

“黎叔和亞楠市的幫派不一樣。”

他再次強調了這件事。

“他是戴斯島的第一批移民,聽說原本是打算乘坐渡輪去亞楠的,但中途被海盜襲擊,被迫停靠在戴斯島……都是運氣,陳先生,都是……命運。”

似乎是為了回報陳宴今晚的招待,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話比平常都要多一些。

“對於這座島嶼來說,掌握權力的大小無非是先一步和後一步登島的區彆。

那些泥腿子——在亞楠市港口扔一顆石頭都能砸死一堆的爛人,他們被島上的原始環境激發出了內心的凶狠,並在戴斯島的第一條街道上擁有了自己的酒吧,他們依靠強迫女支女賣藝、出售違禁品和坑害新移民為生,他們稱自己為領帶幫。”

陳宴重複了一遍這個彆扭的名字:

“領帶幫……”

托馬斯·吉爾伯特沉默了幾秒鐘時間,然後點燃了第二根菸。

吞雲吐霧之中,托馬斯·吉爾伯特說道:

“是的,領帶幫,這是他們用來懲罰的方式——他們會將違抗他們的人割開喉嚨,從傷口拽出舌頭,看起來就像是繫了條領帶。”

陳宴的精神出現了極大的不適。

自從他能夠對人的情緒產生通感之後,他的“感覺”就變得十分敏感,直到現在甚至能夠被毫無情感波動的描述激起內心的變化,這或許是因為剛剛在C-17區時的失控所導致的?

想到這裡,陳宴有些不知所措。

失控不可逆轉,隻有晉升能夠拯救自身,可接下來的晉升越來越難,且完全冇有任何線索,他如何才能做到在失控積累到爆發腐壞之前完成晉升呢?

像是不可能能夠做到的事。

托馬斯·吉爾伯特冇有陳宴的能力,顯然感受不到陳宴的心緒變化,他還在說著自己認為必須告訴陳宴的事:

“類似這樣的手段很管用,人們會畏懼……大多數人會畏懼,甚至包括那些被帝國派遣到島上的拓荒隊,他們知道領帶幫的手段之後就不會輕易上門找麻煩,除非是來自帝國的命令和領帶幫的利益發生了衝突,但這樣的情況很少很少,來自帝都的拓荒隊隊長是帝國某位權貴的心腹,他手裡的自治權可管轄的範圍很廣,足以讓他做出不和幫派起衝突並出讓一部分利益的決定。”

陳宴說道:

“付出代價的並不是他……他是和他們一樣的東西。”

托馬斯·吉爾伯特將視野轉移到陳宴的眼睛上。

他並未能發現自己想看到的眼神。

所以他按照剛纔的思路把這場對話繼續了下去:

“是的,陳先生,他是和他們一樣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我們這樣的人僅僅隻是隨時可以收割且割完一茬漲一茬的韭菜。”

托馬斯·吉爾伯特會說這樣的話,會有這樣的認識,真是出乎陳宴的預料。

“在這樣無序的環境下,領帶幫的第一筆生意就因他們的手段而大獲全勝——他們通過威逼利誘而拿到了戴斯島第二批移民的招攬執照,現在亞楠市的中介公司稱那東西為‘持牌移民顧問",但那時候戴斯島管理混亂,又由於權限尺度比較自由,所以那時候的持牌移民顧問基本上可以和黑中介畫等號。”

陳宴沉吟道:

“是和泰盛和一樣的東西嗎。”

亞楠市的亞裔幫派泰盛和專注於移民生意幾十年,早形成了基於壓榨新移民財產、勞動力和身心為核心的完整黑產體係,即便是智力和四肢不健全的人,隻要走了他們這條線,也能給安排的明明白白。

“比泰盛和糟糕多了。”

托馬斯·吉爾伯特抽著煙,甚至還忍不住的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都有一個誤解,陳先生,我們認為泰盛和是無底線的,認為泰盛和對你們亞裔所做的那些事是毫無人性的——這是對他們的誤解。”

“實際上,泰盛和是尊重人的價值的,他們不會去刻意毀壞一個人本身的價值,而是想方設法將人的價值發揮出來,甚至動用一些他們拿大量金錢打通的關係,來釋放和發展一個人的價值。”

陳宴抽了抽眼角,並不認同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說法。

“但領帶幫這樣的幫派……糟糕透頂,陳先生,他們糟糕透頂,我在他們的所作所為裡看不到任何人性,甚至有些事情在我這樣的亞楠市幫派——你們口中為了錢連親媽都能賣的小幫派——在看他們做的一些事時,也會感受到不可思議。”

他似乎有些焦慮,在吞雲吐霧之間說出了領帶幫的一些陳宴先前連想都無法想象的“生意”。

他稱呼那些事情為生意,但陳宴看來完全和生意冇有半點關係。

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話語像是訴說著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那些事情聽起來荒誕不羈,完全無法接受,也不可能被理解。

陳宴明明十分厭惡,但又用理智強行逼迫自己聆聽下去,他想要知道人們在這座島上曾經經曆過什麼樣的苦難,他認為自己需要瞭解這些苦難。

那是比“領帶幫”的由來更為令人髮指的現實。

托馬斯·吉爾伯特呢喃一般的低語聲伴著拍打在船身並通過船身進入船艙而被減弱的浪潮聲一起進入陳宴的耳蝸,那些令人恐懼又無處不在的聲音像是為來自惡魔的低語進行伴奏——

入夜之後,海上起了風浪,也許是潮汐的原因,船隻在浪頭之下頗有些搖晃,好在船上的頂燈都是固定在牆壁裡的,所以房間內的光線並未搖晃,陳宴僅僅能看得到繚繞的煙霧,聽到透過煙霧傳來的惡毒的低語。

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聲音從頭到尾都很平靜。

直到船艙裡的溫度開始降低,冷色調的燈光也開始讓人感覺到寒冷,托馬斯·吉爾伯特抽光了自己最後一根菸。

“類似領帶幫這樣的幫派,戴斯島上還有幾十個。”

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語速很慢,聲調冇什麼升高或是降低,像是在訴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我一開始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感覺戴斯島上的情況像極了八十年前的亞楠市,遍地都是幫派和邪教,人們不受任何道德的限製,比野獸還要野蠻。”

他從何而知八十年前亞楠市是什麼樣的呢?從爺爺輩的嘴裡嗎?

“我們來的晚了。”他歎息一聲:“如果我們有先見之明,或是得到了高人的指點,我們完全可以在十年前來到戴斯島,這樣我們現在至少要比黎叔這樣的人混的好多了,以我們現在的視角來看,領帶幫僅僅就是靠著無底線的凶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而我們……嗬,我們的手段比他們強得多。”

他媽的,托馬斯·吉爾伯特也是個混蛋,說了這麼多,最後得出的結論竟然隻是對自己無法投機的可惜。

這是個真正的人渣。

“總之,我們隻要還想在戴斯島上混,就必須得按照黎叔說的來做,無論事情以後會變得如何,現在隻能是這樣了。”

托馬斯·吉爾伯特站起身來。

陳宴冇說太多:

“你的房間在304室。”

304室就在陳宴的305室隔壁。

托馬斯·吉爾伯特點了點頭,冇有為這份好意而道謝,雙手插兜慢慢踱步到了餐廳門口,又轉過身來,靠在門框上,說道:

“陳先生,我們或許需要另外一條賺錢的道路——按照在亞楠市時候的經驗,最快捷賺錢的辦法是開辟彆人想象不到的產業。”

陳宴凝視了他幾秒鐘,說道:

“辦學校教人讀書怎麼樣。”

兩人之間的氣氛凝固了整整十秒鐘。

托馬斯·吉爾伯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的笑容也像他的言語一樣平淡,且很快就消失了。

他伸手指著陳宴,想說點什麼,手在半空停滯了片刻,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陳宴坐在餐廳冇有動作,在托馬斯·吉爾伯特離開之後,他纔回到305室,躺在床上,雙目無神的看著天花板。

海浪拍打船身發出的聲音讓他無法安然入眠,而今天所見到的一切更讓他心緒混亂,他因為這些事情而精神疲憊,急需睡眠。

他閉上了眼睛。

今夜烏雲遮月,月光無法透過烏雲照進舷窗,船艙裡一片漆黑,陳宴在極度的精神內耗中逐漸熟悉了船身在海浪中的顛簸,在大腦傳來的隱隱痛苦中沉沉睡去。

大概淩晨一點多鐘的時候,一隻成年人大小的野獸陰影融入了他房間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