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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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門外山呼海嘯。

“先登城者,升參將!賞銀千兩!生擒斬殺劉招孫者,升總兵!賞銀萬兩!後退者死!”

劉宗敏勒馬立於永定門護城河前,馬鞭前指。

老營馬兵立即揮舞令旗,將劉大將軍的懸賞命令傳遞向前方。

渡河流賊發出嗡嗡鳴叫,像是連綿不絕蝗群在振動翅膀。

護城河兩岸充斥各種戰場雜音:火箭升空呼嘯聲、火炮轟擊聲、弓弦震動聲、火銃爆響聲、人叫馬嘶聲,流賊踩中地雷爆炸聲·····

楯車如密密麻麻的甲殼蟲擠滿了河岸,都要急不可待的過河,每當有浮橋搭起,裝滿砂土笨重如牛的楯車碾壓過己方屍體,爭先恐後向永定門城牆湧去。

轟!轟!

五百步外的永定門城頭被一片片白煙遮蓋,從城下看不見上麵守軍模樣,甚至看不清齊軍軍旗。

隻有炮彈會穿透白煙,傾瀉而下,砸在浮橋上,將河麵那些粗製濫造的木板擊碎成片。

沉重的盾車發出令人不安的吱呀聲,緩緩沉入河底。

流賊不顧同伴還在水中掙紮,將木板砸在落水者頭頂上,後麵的跟上來人扛著成千上萬架竹梯,踩著木板快速通過。

護城河北岸突然響起劈裡啪啦的火銃爆響,趕來增援近衛第二軍火銃兵接替友軍陣地,駐守河岸的近衛第十二軍火銃兵傷亡殆儘,河岸陣地即將失守。

援軍排成三列隊形,輪番對對岸射擊,四周煙霧瀰漫,形成一道連綿的彈幕,火銃兵射界極差,好在流賊人數眾人,密集如潮,每一發子彈都能殺死一個或兩個敵人,所以根本不需瞄準,隻要重複裝填射擊的動作即可,

上千架竹梯在河對岸豎起,數量相等的木板將河麵完全填充,無論長家、廝養,還是老營精銳,都爭先鞏後的跳上木板,不等楯車到位,甚至不等浮橋搭起,便手腳並用,劃著木板朝河對岸衝去。

寬約三十步,長度兩裡的河段很快被流賊填滿,一塊狹小的木板甚至能站上去三四個人,剛往前劃動幾步,木板便被壓翻,流賊大喊著掉入冰冷刺骨佈滿鐵蒺藜的河水中。

南岸還有潮水般的流賊在等著衝上城頭奪得先登之功,他們中不乏投降的邊軍,手持長刀長斧,木棒長棍,一些精銳則舉著步弓和北岸火銃兵對射。

所有人都顧不上耳邊呼嘯而過的流彈和身邊中彈倒地的同伴,哪怕是空著手的流民,也被這氣勢如虹的攻勢感染,攘臂高呼,大聲叱喝,催促推搡前麵的人,要他們不要耽誤自己發財,趕緊渡河。

連遠處忙著夯土,壘砌土牆的流民也朝這邊湧來,所有人都想儘快過河,砍下劉招孫人頭。

那些開始渡河的人此時不能撤退一時也難以登上北岸,很多人成了開原兵的活靶子,一些攜帶弓箭的老營馬兵,則跪坐木板上,彎著身子和開原兵對射。

高迎祥趴在一個有盾牌的老營身後,借那人掩護自己,透過盾牌邊緣朝對岸打量,一個廝養負責劃水前進,木板冒著密集的炮火箭雨晃晃悠悠向北岸漂去。

此時從河麵望北岸陣地,開原兵炮火愈顯密集,連綿不絕的白色彈幕將河岸與城牆連為一體,分辨不清,它們就像一群吃人妖魔,不停吞吐橘紅色火焰收割流賊生命。

從那條白茫茫的彈幕後麵,不時射出鉛子兒、火箭、鐵球,砸向河麵,傾瀉在蜂擁渡河的流賊人群中。

“高迎祥,你婆姨呢?”

舉盾的老營兵和高迎祥同村,也是姓高,所以才肯帶他過河。

“在那邊踩了雷,一條腿飛上天,死球了。”

高迎祥舉起那把缺了口的長刀,指了指身後,剛要請教同鄉渡河後怎麼打狗官軍,一支黑影直往他飛腦袋飛來,老營兵急忙拉他一把,高迎祥一縮身子,大箭貼著他頭皮射向身後,將後麵那個劃水的廝養脖子胸膛射了個對穿。

那廝養慘叫著,趴在木板上兩腳亂蹬,充滿哀求的望向兩人,不等高迎祥反應過來,老營一腳踹向廝養,將傷員踢到河裡。

“你來劃!”

老營瞟了眼腳下還在滴血的船槳,抬頭望向高迎祥。

高迎祥忐忑不安的握住船槳,此時距離岸邊隻剩十步,無數木板紛紛靠岸,成群結隊的流賊不顧死活跳下木板,登岸和開原兵近戰搏殺,原先密集的火銃射擊聲明顯稀疏了很多。

“高大哥,額跟著你,算跟對人了,過了河,咱們兄弟們一起登城,殺····”

他話冇說完,隻聽梆一聲悶響,又是一支重箭射在牛皮盾牌上。

“驢毬子,狗官軍還會射箭!老子這可是三層牛皮盾牌,看你射的透!等會兒老子上岸砍死你們!”

老營兵話未落音,嘭一聲響,壯碩如牛的身子連著牛皮盾牌,彷彿被鐵錘擊中一般,一起飛了出去。落入木板旁邊的河水中,高大哥一時冇死,被鐵蒺藜纏住,動彈不得,兀自將木板朝北推去。

“好兄弟,當官了記得給我燒紙····”

高大哥掙紮兩下,緩緩沉入水底。

高迎祥張大嘴巴,癱坐在木板上,發出啊啊的大叫,這時盾牌漂浮起來,中間出現塊碗口大小的窟窿。

他望著高大哥死不瞑目的樣子,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口中仍在啊啊的大叫。

忽然又一個黑影飛來,高迎祥立即辨認出黑影形狀,那是一把高速旋轉的飛斧。

他連忙將腦袋閃到旁邊,胸中像是有一天烈火在燒,飛斧擦破臉頰砸破木板他也冇有察覺。

此時他終於抵達北岸。

周圍白煙落下,露出後麵身穿黑衣的狗官軍,此時火銃兵已經退下,替換上來長槍兵。

一排排長槍手正在彆處和登岸流寇搏殺,高迎祥對麵隻有一片屍體。

發現他們身上穿戴的鎧甲,與在山西見到的邊軍完全不同,手中的長槍更是比普通官軍長出一截。

新上來的流賊都往兩邊衝去,冇有人留意這裡。

高迎祥撿起長刀跳下木板,發現地上一個受傷的火銃兵,毫不猶豫的將刀尖朝開原兵心口刺入。

開原兵大張著口,感受著那冰寒的刀尖緩慢的破開皮膚和肌肉,往他的心臟一點點接近。

排密集的重箭忽然從身後射來,無差彆覆蓋向搏殺中的敵我雙方,是老營精銳渡河過來了。

長槍兵和流賊被放倒一片,長槍兵稍稍退卻,又換上火銃兵上來和流賊弓手對射。

就在長槍兵和火銃兵交替的瞬間,高迎祥躲過老營重箭射殺,滾落到旁邊一個凹陷的泥坑裡,頭頂火銃齊響,他連忙用手摸向屍體,將人血塗在自己臉上,躺在那個死去的火銃兵旁邊。

高迎祥蜷縮著身子,躲在土坑中,不讓開原兵發現自己。

微風吹過,籠罩在前方的白煙漸漸散去,可以望見壕溝後麵壘起了一道齊胸高的土牆。牆頭插滿密密麻麻的箭羽,估計有上萬支輕箭覆蓋此地,不知射死了幾個狗官軍。

高大哥慘死的畫麵在眼前浮現,高迎祥咬了咬牙,正要衝向土牆,牆頭伸出一根根黑黢黢的棍子,高迎祥愣了一會兒,想起這是火銃銃管。

“一、二····”

從銃管數量上判斷,土牆後麵的火銃兵不過隻有幾百人。

這也難怪,狗官軍剛剛自己打了一仗(張春叛亂),死了好多人,元氣大傷,兵力必然不足,再說京師這麼大,也不能把所有人都調來永定門,除非不想鎮守其他城門了。

“驢毬子,幾百人還不逃,狗皇帝給你們什麼好處!你們這麼給他拚命!”

背後響起刺耳的鈸鑼聲,高迎祥知道那是老營總攻的號令。

一陣密集的箭雨從護城河南岸升起,無差彆覆蓋北岸陣地,剛纔還在射擊的火銃兵立即倒下一大片,還在和官軍纏鬥的流賊也被自己人的箭雨吞噬。

“立即攻城,後退者死!”

各營長家在後麵拚命揮舞令旗,逼迫流賊死命攻城,衝到前麵的流賊冇了退路,隻得瘋狂朝長槍陣撞去。

不等衝到近前,他們紛紛踩中埋設在壕溝旁邊的地雷炮,地雷炸響,那些倒黴的流賊被炸得七零八落。

一隻斷手從而天降,落到高迎祥旁邊,高迎祥打了個寒戰。

地雷炮冇有擋住流賊進攻腳步,越來越多人渡過護城河,跳下木板,手腳並用朝壕溝爬來,好像壕溝後麵藏著座金山。

確實藏著座金山,隻要越過壕溝,衝過矮牆,就可以攀登城牆,獲得萬兩白銀。

幾次打順風仗的經驗告訴高迎祥,衝到城下,官軍便會喪失鬥誌,向闖軍投降。

在偏關縣是這樣,在太原是這樣,在寧武關還是這樣。

這次闖王派給劉大將軍七八萬人馬,大兵壓境,何況城中還有闖軍內應,破城問題應該不大。

高迎祥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不要上前冒險,等大隊人馬占據北岸再說。

他望見胸牆靠近中間的位置,還有條狹窄的通道,約莫能並排通過兩人。

這條通道無疑是官軍陣地的唯一缺口。

近衛第十二軍的新兵沿著通道快速殺出,他們河邊組成小三才陣,對著剛剛登岸的流賊發動猛攻。

衝在前麵的流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來不及結陣,就被官軍前排長槍兵紮了個對穿,流賊被驅趕回河邊,後麵的人被擠著落入冰冷刺骨的河裡。

此時北岸流賊人數已超過五百人,這些人都是流賊中的炮灰,他們武器低劣,身上冇有鎧甲,作用隻為吸引開原軍火力,麵對開原兵犀利進攻,他們幾乎冇有什麼招架之力,很快就被鴛鴦陣消滅殆儘。

第三波登岸的是闖軍精銳,主要為老營馬兵和山西邊軍家丁。皆為凶悍之徒,披數層鎧甲,手執利刃,剛跳上岸,便迎麵衝向長槍陣,憑個人勇武殺出條血路。

兩邊距離拉近到二十步,開原軍將五人的小三才陣轉變成十三人大鴛鴦陣,長牌手頂在前麵。

一陣密集的箭雨傾瀉而來,砸在長牌上錚然有聲,長牌後麵燧發槍砰砰響起,將憤怒的鉛彈射向對麵敵人。

兩邊一輪遠程輸出後,各倒下幾十人,流賊揮舞長斧長刀,一頭撞進鴛鴦陣,頂著長牌手亂砍亂殺。

“死戰不退!”

“死戰不退!”

近衛第十二軍軍的把總們,頂在最前麵,聲嘶力竭的對戰兵大喊,新兵們拚死抵抗,將突入鴛鴦陣中的流賊一一殺死,經過三輪搏殺,城外陣地隻剩最後一條壕溝,五百新兵傷亡過半,被迫退回土牆,憑藉土牆繼續防守。

越來越多流賊渡過護城河,人數迅速逼近萬人。

“好啊,老營上來了,把這些狗官軍都砍死!”

高迎祥大叫一聲,也跟著跳出了土坑,他徑直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鴛鴦陣。

那鴛鴦陣的長槍手剛被一支重箭射死,失去長槍兵掩護,其餘戰兵隻守不攻,被全部殺死隻是時間問題。高迎祥將積攢已久的怒氣全都撒在眼前一個刀盾手身上,他身材高大,長刀大開大合,每次劈砍都砍得那刀盾手連連後退。

高迎祥是流賊中的老匪,跟著闖王從延安縣一直打到山西,身上自有一股老秦人的凶悍,對麵那個身材矮小的刀盾兵被連砍數刀後,終於手臂發酸,支撐不住,長牌微微一鬆,露出破綻,被高迎祥直刺入內,一刀殺入小腹。

“殺死你這狗官軍!殺!”

高迎祥發出野獸般的吼叫,不斷將長刀捅入那刀盾兵腹中,直到一個長槍兵朝他殺來,高迎祥才一腳踹開那屍體,揮刀格擋刺來的槍頭。

那長槍兵出槍凶悍,槍槍致命,高迎祥奮力格擋,身體連連後退,要看就要露出破綻時,對麵胸牆後麵忽然傳來鳴金聲。

所有開原兵都開始往後退走,對麵那長槍兵狠狠瞪高迎祥一眼,持槍對著流賊,身子快速向後撤退。

高迎祥等長槍兵撤走,回頭望去,隻見黑壓壓的闖軍已經從浮橋渡河過來,如潮水般席捲整個陣地,目測至少有兩三萬人。

官軍成建製的抵抗已經被擊碎,北岸上千名火銃兵、刀盾手、輔兵匆忙向城牆方向退卻,最後兩百多名長槍兵負責殿後,他們組成薄薄三層陣線,勉強擋住潮水般湧來的數萬流賊,兀自死戰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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