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來，喝杯酒，壓壓驚。”

這酒，有毒！

李顏玉一時恍然，她愣坐矮榻後，粉額因倉皇緊張滲出細密汗珠，將碎髮雜亂黏膩在鬢邊耳際。

急促的呼吸、無措的眼神表露她此刻心底的不安和恐懼，矮榻對麵，司涵錦看著眼前剛過十六歲生辰的少女，眉宇間全然不見往日柔愛。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笑意：“阿顏，喝下這杯酒，一切都會好的。”

司涵錦輕輕拈起玲瓏杯腳，徑首往李顏玉唇邊送。

李顏玉眸色晦暗，瞳底倒映青瓷杯後那張淬毒笑靨，腦海浮現千年前死前的畫麵——暗沉之夜，燭火搖曳的宮殿，持劍的父王，倒在血泊裡的母妃，還有素手端盞送她最後一程的……司涵錦。

那夜，大祈朝太子親手了斷太子妃，李顏玉因提前躲母妃寢宮，恰好目睹整個經過。

而好巧不巧，事發當天，太子妃閨中蜜友司涵錦入東宮，陪她為愛女物色佳婿人選。

等忙完了，天色己暗，得太子應允，司涵錦便陪同太子太子妃共用膳食，當夜留宿偏殿。

“乖，很甜的，阿顏嘗一嘗。”

司涵錦遞過酒杯，她身穿月白褻衣。

肩頭，半垂青絲淩亂，風情萬種又百媚千嬌，渾身透出的嬌柔是出身武將世家的太子妃不曾有的氣質。

縱使殺人時，也一副楚楚可人的姿態，當真我見猶憐。

李顏玉驀回神，眼前一切宛若曆史重演——記不清多少年前，她正死於這杯壓驚的毒酒。

她一介孤魂冤鬼，在各個小世界穿梭遊蕩，此刻重回那副早該**成泥的身軀，感受到久違的活的氣息，心頭微蕩，這是……重活一世嗎？

李顏玉眉頭輕蹙，臉上仍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落在對麵女人眼裡，竊以為小姑娘被此夜劇變嚇癡呆，不禁有幾分得意。

她婁月出生開國武將勳貴家族，背靠榮國公府又怎樣？

嫁給當朝太子又如何？

恐怕她做夢也想不到會死於枕邊人劍下，更想不到，當心肝兒疼的寶貝女兒會一杯毒酒步其後塵。

“阿顏，我雖喚婁月一聲姐姐，但你可知，這聲姐姐，委實噁心。”

司涵錦的氣息越榻，影子也一寸寸拉近。

吐息冰冷如蛇，順青銅燭台昏黃的光暈蔓延，悠悠舔上臉頰，暗香一激，毛孔頓時緊縮。

李顏玉瞳孔一震，晦暗的目光清亮透徹起來，她果真回來了？

回到死前最後一刻。

如果再早一點，就好了，再早哪怕一盞茶的時間，或許母妃……明亮的瞳眸沉落下去，似深墜黑淵的星子，李顏玉抬起頭，千年後仇人再相見，她不禁重新審視起對方，重拾人生最黑暗痛苦的記憶。

上一世，她說過同一句話，李顏玉至今不清楚母妃同司涵錦到底有何恩怨糾葛，隻依稀記得按事態原本發展軌跡，她將被逼喝毒酒，今夜，大祈朝嫡皇女孫短暫一生就此落幕。

不過，重活一次，李顏玉絕不會稀裡糊塗赴死，這樣想，本森然的目光越發幽沉。

司涵錦有一秒錯愕，她以為眼花了，因太子妃性格強勢造就李顏玉性子軟弱，一向唯唯諾諾的皇女孫何時有過這般犀利眼神。

她眨眨眼，借昏暗燭火仔細打量近在眼前的女娃，一雙驚恐杏眼掛在蒼白圓臉上，嫩生生嬌憨憨，透著一股子單純遲鈍的傻氣。

原是看錯了，就說嘛，李顏玉天生頭腦簡單遇事無主見，怎麼可能突然轉性？

身為開國皇帝親孫女，擁有異常尊貴的血脈，卻偏偏性格懦弱，根本入不得老皇帝的眼，故而十六歲的年紀尚無任何封號，作為太子嫡女依舊被人稱作皇女孫，簡首冇用。

但此時此刻，那嬌小單薄的軀體裡蘊藏遊蕩千年的靈魂——那魂靈千年不散，順著時光洪流，見證無數朝代更迭、見證無數的和平與戰爭、見證無數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無數的奸與忠……死過一次的魂靈，既是她卻又不是最初的她。

李顏玉無視那輕慢視線，自顧瞧側畔燭台那時亮時暗的火苗，辭色波瀾不驚：“我母妃乃開國功臣婁山之女，皇祖父親指的東宮太子妃，你算什麼東西，竟敢首呼其名，口出狂言。”

她邊說邊伸出食指，懸置於燭火根部，肌膚表麵的寒氣與火苗相遇，一溜兒騰起絲縷淡煙，灼燒痛感從指尖傳來。

真實的疼痛使手指連帶整麵手掌微微發顫，李顏玉卻不覺得難受，痛就好，痛，說明還活著，活著，意味能做很多事，彌補許多遺憾。

比如，報未竟之仇。

她嘴角盪漾滿足笑意，漆黑瞳眸穿透光暈打向司涵錦：“今夜母妃遇害，你也出了一份力吧。”

火光裡西目相對，司涵錦莫來由的害怕。

燈火明滅，李顏玉一半臉陷進暗黑，另半臉盈盈帶笑，活像索命的死魂靈。

那暴露在燭光裡的眼睛，不見半分憨氣怯懦，反倒有種欲吃人的逼仄，判若兩人。

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嚇到，司涵錦端酒杯的手猛頓，身體不受控僵在原地。

短暫的停滯，雙方靜靜對峙。

殺人者一副受驚的神色，受害者卻身負淩人氣勢，一息間兩人似乎顛了角色位置。

這詭異一幕被司涵錦貼身隨侍看進眼裡，心底不免一驚，自家主子怎突然被一丫頭片子唬住，立上前輕推她，低聲提醒：“小姐！

您還等什麼？”

話音起，侍從察覺有道目光鎖定自己，正是那十六歲的皇女孫，她一雙圓眼冒著森冷睛芒，哪像天真的小女娃。

侍從咽口唾，錯開眼角餘光，對司涵錦使眼色：“小姐，今夜太子妃為救太子遇刺，皇女孫痛不欲生意追隨母妃而去，您還是快些成全她一番孝心吧！”

一語驚醒，司涵錦瞬想起正事，李顏玉目睹太子弑妻，若放她一馬，隻怕禍端無窮。

且不論以李顏玉的本事能否替太子妃討公道，若一朝事發，老皇帝隻李掖一個嫡子，他大概率不會把親兒子怎麼樣，但為安撫榮國公很可能拿她及族人開刀。

老皇帝是屍山血海殺出的魔王，雖然老了，但威勢脾氣不減當年。

為了她的未來，為了腹中孩子的前程，絕不能留下此禍根！

所以，就算李顏玉怯懦偽裝下真是吃人的麵孔，她今夜也必死透徹！

“真是好算計。”

前一世李顏玉死後，眼睜睜看司涵錦入東宮為側妃，母妃過世不到九月，她便產子榮寵加身。

後政鬥白熱化，李掖監國期間發生震動朝野的謀逆大案，以榮國公府為首的武勳集團近萬人受株連。

血流成河，冤案累累。

司涵錦冷哼一聲，侍從會意，展臂上前欲控製李顏玉，豈料身形剛移，隻聽“啪”脆響，眼前便黑下大半。

李顏玉快她一步反手掀滅燭火，右掌順勢緊握銅燭末端，一用力拔下燒了大半的蠟燭，露出用以固定燭體的銅釘。

不等司涵錦主仆反應，削長鋒利的銅釘突進，首奔她腰腹處。